柳织书还是发烧了。
小试结束后,便第一个收拾包袱出了普陀院。
外头天色阴阴。
把门的侍卫看了眼柳织书,便把路让开了。
柳织书头重脚轻,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刚踏出门,便被一股力拉上了一辆马车。
柳织书困顿,一阵天旋地转撞到车壁的软垫后,眉微蹙起,还未说话。
就觉一双微凉的大手贴上了自己的额。
“怎么这么烫?”来人声沉沉。
柳织书怏怏地眯起眼,看清人要拍开他的手。
刚抬起的手便被人一把包住。
萧珩揉了揉手里圈着的细细软软的小手。
柳织书第一个出了考场,他便觉得不对劲,将考场留给其他督察,他便跟了出来。
“不舒服为何不同本王讲?”萧珩脸沉了沉。
柳织书有气无力地瞪了眼人。昨夜要不是这人无赖定要同自己睡一屋,她也不至于被折腾了半宿才能入睡。
萧珩见人不说话,抿了抿唇,探手摸了摸柳织书温热通红的脸,朝外头的马车夫吩咐,“到医馆。”
“是。”车夫应了声。
萧珩回过头来,发现柳织书自己环抱着膝盖蜷缩,靠在车壁上昏睡了。
睡着的人似乎脆弱得多。
萧小侯爷薄唇抿了抿,探身轻轻地将人挪摁到了自己怀里。
柳织书累得睁不开眼,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由着侯爷把自己揽进怀里,靠着他的胸膛。
那么硬。
还不如铺着软垫的车壁靠着舒服。
柳织书眼睫动了动,抵不过睡意,还是合上了眸。
马车缓缓行。
萧珩漆黑的凤眸抿了抿,轻轻抱紧怀中乖乖睡着的人,耳朵红了红。
*
医馆。
大夫们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侯爷。
安福提前接到随行暗卫通知,已经先到了医馆外候着。
“侯爷……小柳姐……”安福面色紧张,朝一旁面色苍白的柳织书喊了一声,明显有话要同萧珩讲,但却有所顾虑。
萧珩揉了把柳织书的头,“先进去。”
而后淡淡扫了眼一旁出来行礼的大夫们,“好好治,否则本王就把你们这破匾给拆了。”
“是,是……侯爷您放心……”
萧珩看着柳织书的身影进了医馆里,才收回目光,眼神漆黑地看向安福。
“说吧。”
安福咽了咽口水:“侯爷……棋碧死了……”
几日前,棋碧带着侯府的令牌来找侯爷。安福接到下人通知,知道侯爷带着字画去同福客栈找柳织书,便先出来看个究竟。结果便听到了棋碧带着几丝窃喜的让他去通知侯爷去同福客栈“捉赃”。
“衙门的人都去了,这毕竟是咱们侯府的大事……家丑也不好外扬……你赶快去通知侯爷吧。去晚了,指不定柳织书还能干出什么呢。”
安福一听就知不对劲,找了个理由先将棋碧扣了下来。赶忙派了暗卫去寻侯爷。
等暗卫面红耳赤地回来报告侯爷的行踪。
安福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他就说嘛,有侯爷在小柳姐身边能出什么事?
但棋碧还是要查的。
棋碧在安福的威逼利诱下,得知侯爷竟然在同福客栈后,面色惨白,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了。
安福让棋碧带路去找云晴,到了客栈旁边的巷子,棋碧不知同云晴说了什么,云晴撒腿就跑了。棋碧兴许是怕被丢下,跟着跑出了巷子。
安福呆了几秒,想起拔腿追时却不见两人人影。
再后面,昨日,在城内搜罗的暗卫却忽然在一间破庙发现了棋碧的尸体。
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已经气绝多时了。
云晴却始终不知所踪。
安福揣揣不安:“侯爷,这该如何?”
萧珩面无波澜:“棋碧的事报给衙门处理。至于另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暗卫继续搜罗。”
“是。”安福点点头。
*
大夫替柳织书把脉,看着面前这个清瘦的姑娘撩开袖子,露出的皙白胳膊上青青红红的痕迹,“……”
年过半百的大夫清咳了一声后,面上严肃“……既然发病,这种事……要节制些。”
柳织书忽感面上燥热:“……”
医馆兴许是真怕这骄戾侯爷挑毛病拆了他们的匾牌,派给柳织书看病的便是医馆镇馆的名医,轻易不出面。
老大夫经验丰富,把了脉,询问了一两句,便嘱咐一旁药童去抓药。
“侯爷未回来前,姑娘先到隔壁屋子休息吧。”另一药童领路。
柳织书是真的困了,便也没拒绝。
柳织书躺在暖榻下,刚合眼,便听门扇推开的轻响。
来人静悄悄,一身翠绿裳,梳着双髻,小丫鬟的打扮。
柳织书坐起来,觉得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是?”
小丫鬟撇了撇嘴:“太后娘娘找你,你见不见?”
柳织书的眸子顿了顿,重复:“太后找我?”
太后若找她,一般都是派兰竺来传话。
怎么换了人?
小丫鬟没耐心:“是很重要的事。你不去算了。”
太后找她,对柳织书重要的,无非就是柳家的案子。
柳织书抿抿唇,撑着暖榻不顾昏沉沉的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
*
医馆后门。
巷里停着一辆绛紫镶玉流苏马车。
柳织书在小丫鬟的眼神示意下,犹豫了会,还是轻轻踏了上去。
还未掀开车帘,一双手突然将她拽了进去。
柳织书额头磕上了车壁,一阵头晕时,耳畔突然响起一道轻挑的笑声,“美人儿,咱们又遇上了。”
被攥着的手腕生疼,想抽出却抽不开。柳织书抚额抬眼,眉一下蹙了起来。
“你是谁?”
“真让人心寒啊。”来人一双桃花眼眯了眯,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挑着柳织书的一缕发,轻笑:“看来月老的红线没有给咱俩绑牢呢。”
柳织书一下便想起了这人是谁,眉皱了皱,微笑,“看来侯爷还是留了力,没有将公子的胳膊卸个齐整啊。”
左咏弦的面黑了黑,一刹那,又挑唇笑了笑,“能说会道,只是不知这小舌尝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柳织书心下恶寒,没被制锆住的手往后摸索,稳稳停在碰到的一块香炉盖上,“公子特地冒充太后把我喊来,就是为了逞个口舌之快?”
左咏弦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织书,唇边挂着轻散的笑,“该怎么说呢?若说是专门为你独处一室费尽心机,美人儿感动不感动?”
柳织书唇浅浅笑,回应了他一脑袋香炉盖。
铜制的镂金香盖同左咏弦的脑袋来了个接触。
“嘶……”
艳红的暗血从左咏弦额头流下。
左大少爷面目憎怒,只一会儿,抬食指抹掉额头血珠,放唇边舔了一口,“够野。不过,等美人儿听了我等会说的话,不知道还野不野得起来。”
左咏弦桃花眸恶意满满地盯着她。
柳织书面无表情:“民女就一条微命。不介意一命抵一命。”
左咏弦嗤了一声,看了眼柳织书,到底是把戏弄的心收了几分起来。
“你对你们萧侯爷,也是这个贞杰态度?”左咏弦暼了眼柳织书衣领外脖颈上几点清晰的红印,嘲讽道:“怎么?要死要活几回了才妥协的?”
柳织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没有资格跟侯爷比。”
左咏弦额上青筋跳了跳,缓了半会才笑道,“侯爷长侯爷短,怎么?你不会不知道到吧,七月定初,太后要将我阿姐许配给你那个好侯爷呢。”
柳织书面色未变,像是在听一个无关痛痒的话。
左咏弦暗暗观察着柳织书的神情,继续:“听说代价不小呢。至于什么代价,得看侯爷想要什么……太后愿意割舍什么了。”
柳织书没有心情听他讲这些,撑着车壁站起身要掀开帘子出去。
“啧,不听听太后打算如何处置你吗?”
身后,左咏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柳织书停了下来。
“太后同意把你许给了我,做妾。”左咏弦得意,“但……当然不能让你同侯爷有相处的机会。到时候我会在府外重新安排一座府邸供你住。啧……你也别担心自己一个外室会如何,你伺候得好,我也会好好疼你。”
回应左咏弦的,是车外灌进来的冷风。
“啧……还真够野。”左咏弦看着空荡荡飘着的车帘,抬手摸了摸额上已经凝固的血块。
车外。
那个小丫鬟模样的人还未走。
正抱着胸虎视眈眈地等着柳织书。
经过了车内那个人的一闹,柳织书已经能想起在哪见过一个小丫鬟了。
灯火会,丞相千金贴身伺候的丫鬟。
小丫鬟瞧见柳织书,抬了个眼:“少爷应该已经给你说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离侯爷远点,那是我们小姐的人。你也不想同太后娘娘为敌吧……太后呢,已经让兰竺姑姑过来教我们小姐怎么当个侯爷的好夫人了……我话也不说多难听,我们少爷中意你,你几斤几两,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好好掂量掂量……别上赶着找出来不痛快。”
“我们少爷看上你,是你命好……”
柳织书面上淡淡的,忽然发现生病也是有好处的。起码现在,这人在自己面前道了一堆,入了烧得混沌的脑,她也没能记住几个字。
柳织书道:“说完了吗?”
小丫鬟被打断:“啊?”
“说完了我先走了。”
小丫鬟呆了会,看着柳织书步伐不稳的背影,有些气急败坏,“喂!离我们小姐的人远点,你听到没!聋子!给个准话!你想同我们作对吗?”
柳织书果真回了头,因生病而潮红的面上,挂着淡淡近乎于无的笑。
她道:“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试试。”
小丫鬟怔在原地,直到柳织书背影消失,才喃喃找回自己的声音:“疯了?疯了?”
*
医馆门口,一辆金碧流苏马车停歇。
一声浅粉袄裙,头挽成单鬓,蝴蝶钗,芙蓉妆面的女子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人。
面前高大挺拔的人,眉宇间尽是不耐。
“本王自会处理,太后再说什么,你莫理便是。还有事吗?”
左芝兰笑意浅浅:“侯爷说得在理,我也不想被我爹强逼着同侯爷撮合……能同侯爷达成一个共识……”
左芝兰道着,余光忽然暼间一旁的翠巧,微微笑止住话,“……能同侯爷说清这样,我很高兴。叨唠侯爷了,侯爷忙吧,小女先回去了……”
左芝兰话未完,面前的人已经没了影,只留下从医馆门内匆匆闪过的一角锦色袍角。
“小姐……”小丫鬟跑了过来,因为生气胸脯还在上下喘。
“如何了?”左芝兰一边把翠巧带上马车,一边道。
“少爷已经从后方离开了……”
“那个人呢?”
“说到这个翠巧就生气。”小丫鬟忙把柳织书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小姐,你说怎么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左芝兰眉目淡淡,不以为意:“她敢同我们作对,难道还敢同太后作对吗?”
翠巧嘀咕着掀开车帘,让小姐进去:“也不知道少爷是看上她什么……”
车内,传来一道略显尖锐的女声:“那可说不准了,她狐媚的手段多着呢。我可比说都清楚。左小姐,您就等着看吧。”
赫赫然,是莫名消失在长安城的云晴。
*
柳织书从医馆后门缓缓走了回来。
她脑子有点沉,沉得疼,仿若要裂开一般。
胸口也是。
她记得两年前,那个端庄雍容的人信誓旦旦地向她许诺,又记起了几月前挨的一顿打,记起了那个位高权重的人,一次次的拖着她耗着她……
她把柳家翻案的希望全赌在了那个人手里。
为何呢?
柳织书胸口闷得疼,她停了下来,缓蹲下来喘气。
爹娘,陈姨,忠叔……在九泉待了十年,再给织书点点时间。
再给织书一点点时间。
柳织书耳边各种嘈杂声音掠过,或讥讽,或嘲笑,或不堪……
她抬起了眸,眼底泪意氤氲一瞬而过。
再给织书一点点时间吧。
她只是换个路走,不会很长。
太后那条路,她不耽搁了。
*
医馆嘈杂。
药童们战战兢兢地候在一边。
胆小的已经开始冒泪花了。
“小,小的确实把柳姑娘安排在这个屋子休息……”药童小声哽咽。
萧珩竭力扼制着暴躁:“人呢?人去哪了?!”
“小,小的不,不知道……”
……
柳织书走进来时,医馆的大夫都被召来了一半。
看见柳织书进来,医馆上下均露出了喜极而泣的神情。
差一点点,他们都觉得他们医馆要完了。
萧珩眉拧得紧紧的,一把攥紧柳织书的手腕,“你去哪了?自己不舒服不知道吗?生病了还往外跑什么?”
手腕上的力,桎梏着,却未用劲。
“……你不在,我想出去找你……走岔路了。”柳织书浅浅道,勾了勾指,环住侯爷的掌心。
萧珩唇抿了抿,挥退大夫和药童。
“别乱跑。”萧珩眉眼沉沉,“我也怕找不到你。”
柳织书怔住。
昏沉的脑中有丝恍惚。
像是罪恶,又像是什么在叫嚣。
萧珩抬手抚了抚柳织书的额:“还烫着。休息会等喝了药,我们再回去……”
“我能亲你吗?”
萧珩僵住:“什么?”
柳织书潮红的面上,笑意浅浅地重复:“侯爷,我能亲你吗……”
“哦对了,民女生着病,不能传染给您……”
柳织书话未完,便觉唇上一热。
分不清是她的温度还是侯爷的温度,铺天盖地,炽热又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