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鱼肚白。
晨光透过窗户纸,铺照在客栈榆木地面上。
柳织书端着米粥上楼,轻轻推开屋子门扇。
木槿榻,鹅黄纱下。
原本以为还在熟睡的人,已经从床榻上坐起,墨色云纹裳微凌,凛眉微蹙,似在回想,闻声转过的面上掠过几丝醺醉后的迷茫。
萧珩望着门口的柳织书,狭长的凤眸眯了眯,勾唇冷哼了声,“你为何会在本王屋里?”
柳织书:“……”
盯着柳织书而后渐渐复苏昨晚记忆的萧小侯爷:“……”
柳织书顿了顿,还是走了进来,将米粥放到桌上,“侯爷趁热喝吧,宿醉适合清淡点的……”
萧珩不自在地撇开眼:“谁宿醉了?”
柳织书转移话题:“……膳食简陋,侯爷将就些吧……”
萧珩冷眸:“本王会稀罕?”
“……”
柳织书选择闭上嘴。
萧珩沉抿了一口气,掀开被下床,经过柳织书身边时,黑着脸道:“昨晚发生什么,都给本王忘了。”
柳织书像是想起了什么,唇浅浅笑:“侯爷放心。”
萧珩眸眯了眯,原本要踏出门的腿收了回来,好整以暇地坐到桌旁。
屈指点着桌案,一下一下。
“本王昨晚道了什么,你演一遍。”
柳织书笑意收敛,化成片刻愣怔的语气词“啊?”
“啊什么?”萧珩散散地抬眼。
柳织书回看着小侯爷,灵澈的眸子动了动,似在思忖。
“……侯爷说,让民女不要走……”
“胡说!”萧珩耳朵通红,嗤了一声,掩饰般地转开脸,“你不会以为本王还惦记着你吧?”
柳织书轻轻摇摇头。
萧珩心下憋气,“……呵,没有就好。”
萧小侯爷顿了顿,见柳织书没反应,终是沉不住气,抬腿要走。
“侯爷……”
身后,柳织书清悦的声音响起。
萧珩背僵住。
“……喝酒伤身。侯爷以后,少喝点吧。”
静谧片刻。
回应柳织书的,是一道沉重的关门闷响,和门扇关紧时,墨色凛发后一双通红的耳。
*
现今一月中旬。
雪时下时歇。
自那日后,柳织书便没再见过侯爷。
连常来的宁轻牙都未提起过侯爷的话。
再过十几日,便是小试。
柳织书在侯府时,虽吃穿不愁,但因蔡嬷嬷暗中克扣,几年来累积的银两也不过廖廖数两而已。
不过几日,在同福客栈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了。
虽然在侯府时侯爷赏赐古玩珍宝得多,但柳织书并没有把它们当了换银两的想法。
包袱里还躺着几两碎银,甚至不够交明日住客栈的钱。
柳织书翻着案上的书册,执笔的手指冻得微凉。
柳织书通过宁轻牙介绍,从长安书铺借了书册,可三日后再归还。
书铺也经卖字画,指写,文摘……俱有。柳织书动了卖字的念头,一日还书时,带上了自己所拟的字画。
长安常有外来考举的穷困书生,以字画借卖在书铺赚取几两银子为生。
书铺的掌柜见柳织书带来一幅字画,心下也是了然。
展开了宣纸端详,字是好字,穹灵有劲,透着飘逸之姿,着实悦目。
然而,现长安最受欢迎的,是大气潦草,豪放不羁的草体字派。
这姑娘的字好看是好看,但在长安不吃香啊。
这卖不出的字画,就没有价值……
掌柜犹豫了。
尽管这人是宁太傅介绍来的,但这不代表他得承着这亏本买卖呀。
柳织书到底是看出了掌柜的为难,浅笑颔首道谢,还了书后便正待离开。
掌柜咬咬牙,心道好歹是给宁太傅一个情面,亏一次就一次吧。叫住了她,“一两银子,柳姑娘把字画放下,去里屋换钱吧。”
柳织书顿了顿,迟疑道,“江老板,一两银子,会不会太多了……”
一两银子确实给多。
掌柜心叹一声气,一幅卖不出的字画,给十铜板都是多的了。
只是……这姑娘……
掌柜暗中摇摇头,这姑娘清瘦苍白,大寒冬,衣裳却那么单薄。他刚才看了,那十指上都有红通的冻疮印,可怜见的。
他也是为人父的,见不得这辛酸样。
生意人也最忌讳心软。
掌柜摇摇头,面有难色道,“柳姑娘,这字画我就给你买下了。一两银子不多,你也是宁先生举荐的客人,只不过……我们这是书铺,通常是卖书不借书的,你看以后……”
柳织书唇上白了白,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多谢江老板这几日的照顾。”
柳织书将字画放在柜上,收了一两银子,颔首道了谢,转身出了书铺。
外头下着雪。
行人夹袄匆匆而过。
柳织书面上微凉,袖中的银两硌得疼。寒风吹得薄袖参差飞扬,柳织书找了个避风的屋檐角,缓缓蹲下来休息。
柳织书也是近几日收拾包袱才发现,包袱里的袄衣棉服,都被人用刀子划破刮乱了口子,银两比未出府时清点的时候少了一半。而侯爷赐的古玩珍宝因为藏于夹层里,所以免受了一难。
可能是出府时蔡嬷嬷所做,也可能是遭了窃贼吧。
是谁所为现在都不重要了。
只是日子似乎有点难了。
柳织书缓缓神,站起身来回客栈。
*
江行书铺。
掌柜端详着柳织书的字画,摇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
学徒:“师傅,就算柳姑娘每次来只是用借的,好歹也是付了钱的,你怎么就这样把人赶走了。”
掌柜收起字画,“你懂什么,咱们又不是做慈善的。这种事,一次就好!不能姑息!”
学徒嘀咕:“柳姑娘每次还的书都是完完整整的,又没有延期过……你就是听了昨日那个客人的话,才要把人赶走的吧……看你怎么跟宁太傅交代……”
“你这孩子!别乱说!”掌柜抬手作势要揍人,“……好歹我也是给她一两银子的了!不许再提此事了!”
学徒喏喏闭了嘴,但还是拿过柳织书的字画,趁掌柜不注意摆挂在了店里。
*
日暮。
一身便服的男子轻装而来,背手踏进殿里,俊朗面容自带三分威严。
“江老板,今日出什么新货没?”
“周大人!”掌柜喜道,“大人来得及时,刚进了话册,和南段坊的探案典故,新作!我特地给您留了几本。”
男子微颔首,“行!拿来我看看!”
“好嘞!您稍等。”
掌柜一溜烟奔进里屋。
周泊淮背手如往常一样逛着书铺内。
作为长安衙门的大人,申案理案结束,周泊淮总会逛逛长安的书铺,物色中意的书册,了慰放松下心绪。
掌柜到了里屋取书。
学徒紧跟慢跟地伺候周大人左右。
“好字!”
周泊淮在一幅字画面前停下,月牙眼弯了弯,清风朗袖间,唇上扬起一个弧度,“这字画何人所出?我买了!”
学徒的嘴张了张,眼不断往里屋看,搔首不安,“这……这个嘛……”
掌柜抱着一沓书册出来。
见周泊淮停在一幅字画前,眉开眼笑地走过去,“周大人简直慧眼识珠,这幅画可是千金难求……”
掌柜的话在看到柳织书的字画时,戛然而止。
周泊淮满意地摸了摸下巴,“确实是千金难求的佳作。有灵气!”
掌柜支支吾吾:“……是,是……”
周泊淮:“江老板多少银子肯割爱?”
掌柜不安:“这,这……这……”
周泊淮:“二十两!”
掌柜:“好嘞!这幅字画归周大人您嘞!”
学徒:“……”
*
天暗下。
夜色昏沉。
掌柜在柜台拨算着算盘。
学徒清扫着书铺。
裹着浓寂夜色,一人从外踏进书铺。
抖了抖肩上雪,桃花眼里含笑蕴蕴,“江老板。”
掌柜从柜台后走出来。
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东西呢?”来人扫视了书铺屋子一圈。
江掌柜的笑容凝固,“什么东西?您只让我把她赶走,没让我让她留东西呀?”
来人折扇撑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我听说,她不是留了幅字画在你铺里?字画呢?”
掌柜面色一白,强撑着笑,“您说笑了,这是听谁说的……哪有……”
来人折扇一弯,直向了一旁无辜的学徒。“这孩子去我府上送书,我可是特地问了呢。难不成,有假不成?”
学徒到丞相府送书,正是上午时分,周泊淮还未买走字画的时候。
掌柜那叫一个苦,“左少爷,您这不是为难人嘛!您又没叫小的给你留着!这……”
来人撑开折扇,“是吗?我没说过吗?那好,我现在说一遍,明日我再来取一幅柳织书的字画。听清楚了没?”
掌柜唇嗫嚅,“可,可是,人已经……按左少爷要求的赶走了……这,这是何必呢……”
左咏弦桃花眼弯了弯,眸光意味深长,“可能是别人得不到的,就更吸引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