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近莲一手把她扶起来,一手按在剑上,侧耳去听外头的动静。
齐憾睡得浅,他一叫便醒了,只是还有些迷糊,反应迟钝。近莲不耐得单手拦过她的腰,将她抗到肩上,来不及了,现在就走。
视线方向转换,齐憾晕了一秒再回过神,已经看到视线中沙石碎砾的地面后退。
他们从后头的窗户跳出来,就在那座简陋的破屋被围住之前。
半刻钟后,两人静静得伏在高大的枯黄灌木丛中。摁在手下的地面随着脚步马蹄微微震动,凝在草尖上的晨霜抖下来,簌簌落到齐憾额上。
她精神为之一振,视线追随前头扬起尘的队伍,天儿太冷,出口的话都带着白雾,她轻轻问:“是谁?”
暗色的锁子甲,黑红相间的旗子,近莲目光闪烁:“看旗子应该是北戎漠军,赤方的队伍。”
赤方,齐逍的叔父。
齐憾有些紧张,目送着黑压压的军队过去:“他们这是去哪?”总不至于是专门来杀她的吧,那也太隆重了些。
“是洛城方向。”近莲斟酌道,他在路上刻意打听过,齐逍如今就在那一带,“很有可能是去增援逍。”
既求援,估计近况不太好,齐憾想着,便有丝振奋。近莲看她唇侧含着一抹笑,便转开了视线:“还有一件事。”
“他们适才围屋探查,恐怕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近莲的嘴角虽自然得勾着,神情却不算轻松,“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这一路上,得当心了。”
“能不能不去啊?”齐憾哂笑:“要不就不去了吧。”
近莲转头看她,微笑,淡色的眼瞳好似鎏金:“你说呢?”
“或者你同我回大漠。”他的下一句紧跟而上,轻轻飘过耳,吹散在风里。齐憾便装作没听到,站起来看他,前头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他们也不必再藏。
“走吧,不是要跟上去吗?”齐憾道。
近莲的视线就这样对上她的,他的神情有些莫测。沉默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不远不近得跟着,当日傍晚已经临近了洛城附近。
齐憾留意到近莲开始一直走神,他现在已经不栓着她了,只是视线总是似有若无得停在她身上,让人心头一阵发毛。
今日的第三十六次,齐憾终于忍无可忍:“我要出恭。”
近莲在看她,齐憾只好自觉道:“一起?”
“你去吧。”他抱着他的剑斜斜靠在一旁的松树上,那双眼色略浅的猫儿眼凝视她,“快些回来。”
他第一次放任自己离开视线,齐憾心中狂喜,不动声色得走进后头林子里。
她已经走出大截的距离了,看了看后头,近莲果然没有跟上来,她刚想着爬上树去藏一会,好等近莲往回找寻,再往他的反向走。才刚挑了棵高大些的,就听一侧极近的距离传来人声:“你好了没?”
“催个球,老子这不就好了么。”这声儿就在斜后,擦着耳挨过来,齐憾僵硬,转头,视线一下对上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呦,这是哪来的女人,细皮嫩肉的。”那人提着裤子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兴奋,身上的锁子甲跟着他的动作碰出清脆的声音。
齐憾脸上的白斑涂得东一块,西一块,这幅尊容却完全没有妨碍男人发出逮住猎物般的笑声,战场上的大头兵平日里,连个瘦弱些的男人都能下得去手,这女人更不论美丑了。
齐憾紧张得后退了一步,刚要叫人,就听适才另一人的声音传来:“不是我要催,伍长已经过来看过一次了,咱们也不能这样拖拖拉拉的啊。”透过树木掩映,不远处确实有支队伍停留。
都是些老兵精锐,单独脱了漠军明面上的大部队,要去围魏救赵,急军翻山,突袭汾城。
什么时候到这附近的,看这架势,显然是潜行过来的。齐憾后脑勺发紧,脊梁上爬出丝丝寒意,这一喊怕是要先惊动前头的人马了。
齐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步往后退,看着面前的人发出笑声:“急什么,你过来看。”
“看个屁,我说你是不是……”他的声音顿时也卡住了,几步上前,“你哪找来的女人?”
齐憾猛得掉头,转身就跑,后头急切的脚步当即追赶上来。
能跑掉,能跑掉,齐憾心中大急,怎么没见近莲进来找她呢,她的后颈冒了一层薄薄的汗,脚下也失了分寸。
近莲正抱胸,倚着树干仰着头,常青的松叶间稀疏得透出天空的模样,在视野里一片灰蒙蒙。
都这么久了,她也该走了吧,近莲心中想着便转了头,视线眺过去,有阵慌乱的脚步入耳,他跃上枝头,眯着眼,远远看到齐憾跑回来。
距离在不断拉进,齐憾脑中的那根弦几欲崩断,适才的地方已经空荡荡,已无人影,齐憾大口得喘气,心中涌上一股被抛下的绝望。
脚下终于一软,被斜亘的枯枝绊倒在地,她心中又不由嘲笑自己的反复。什么被抛下,自己不就是希望与他分开的吗?她决然转头,用力抓紧了地上细长的尖石,她得靠自己!
“可追得我辛苦。”后头的士兵冲了上来,她骤然反击,那尖石却没有捅进人腹中,被男人身上的锁子甲挡住了。
齐憾的瞳孔微微放大了,身子难以控制得僵住了,半点也动弹不得,上下牙关跟着打起架来,惊惧仿佛要溢出喉咙。
就要被扑倒在地的一瞬,一柄长剑飞来,眼前的人在眨眼间,忽得,身首分离。
他脑袋打着旋,飞越过齐憾肩头,往后冲去,洋洋洒洒的热血喷了人一头一脸,面前的那具身体沉重得倒下来。
长剑破开阻挡尚有余力,铮然插入土中,发出鸣啸剑身晃动。
齐憾忍着反胃,把他推开,又看到了后头跑过来的一人,他跑得慢,落后好些,过来一见这场面当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很可惜,绵延拔高的后半声随即卡在了喉咙里。
齐憾眼见那人被一刀封喉,于此同时,她听到了近莲的声音,可以想象他的唇角是微微掀起的,声音始终带着独有的上扬,对她道:“杀人,得这样。”
齐憾还没有回过神来,胸口起伏得厉害,怔怔看着他拔出地上的长剑,朝她走来:“走吧,他们很快就会发现。”
他们已经,暴露了。
赤方这头要是发现,未必会改变自己的路线,打乱自己的计划,但只恐会收拢这个圈子,抽调追兵过来,对他来说,齐憾正好是能顺手灭掉的蝼蚁。
她心头一凛,抹了把脸上腥臭的血,努力从地上站起来,脚扭了,有些疼,但尚能忍受。
近莲扶住她的腕子,想了想又把她扛了起来。
后头果然有小队在接近了,状况在这一刻开始变得棘手了。
“你怎么惹上得这两个?”近莲连日来背扛着她这个累赘,到如今显然被拖慢了速度,另一方面,恐怕也是顾及她的身体。
“后头有大队的人在整合,不知道要去哪?”齐憾闻着那个血液的腥膻,又被颠得头晕,在他背上连连干呕,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近莲的脸色有些沉,一前一后,阴错阳差之下他们也算是被包围了,但愿赤方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
天不遂人愿,半个时辰后,面前忽得涌现大堆的兵马。
人群两分,自中间催马出列一人,他的身材魁梧,棱角狷深,浑身上下现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齐逍的叔父赤方。
他看着前头两人,脸上现出一抹嘲讽:“北地第一杀手,偰近莲,我记得你不是个会硬碰硬的人啊。”
“留下她,你可以走。”
近莲的唇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抿了起来,他眯了眯眼,摁在齐憾腿弯的手收紧了:“你觉得,若我取你首级,要多久?”
“哈哈哈。”赤方笑起来,手中的鞭子点一点道:“你带着她这个累赘,不妨还是问问自己,有几成把握出逃罢。”
近莲提剑猛然拔腿往前,赤方笑着看他:“放箭。”
在他身前迅速涌上一大波举着盾牌的士兵,后头成百的弓箭手奋力弯弓,如雨的箭矢飞星破月一般射来。
近莲挡下一波,扬手砍在最近的盾牌手身上。
赤方见他势若闪电,果真单刀而来面色微变,他的速度,太快了。
他往后一退下一秒一枚匕首打来,他果断翻身而下,那枚匕首在空中旋转,忽得钩子一样往下,狠狠钉在赤方的那匹神驹踏雪上,马儿吃痛,狂奔而出。
近莲携着齐憾一步上前猛拽缰绳,踏雪前蹄抬起长嘶一声,两人一翻身跃上马背,一齐在马上伏低。
“杀了他们。”赤方大怒,一旁众人拼命射出羽箭。
而赤方亦是抽出背后重弓,弯满弓弯,箭尖指向了前头的两人。
近莲将方才夺来的盾牌背到身后,驱马往前飞奔,时不时朝后打开流星般的箭羽。
再回头,身后一根利箭飞射而至,近莲扬手去挡,那气流一荡,珰得一声,像是震碎了什么一直屏在临界线的东西,齐憾听到身后发出微爆声。
她的长发早就散落,狂乱得在风中热舞。
身后的脚步渐远,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耳后忽然喷洒上的几点温热,齐憾得心跟着乱了,液体缓缓下滑,带得一颗心跟着渐渐沉下去。
“近莲。”她慌乱回头,视线却被发丝阻挡看不分明。
一直奔了许久,踏雪终于筋疲力竭,前蹄一跪,上头的两人翻了出去。
后头的追兵还未至,前头已是急湍,一条长河横亘。
齐憾头昏眼花,撑着地虚喘,浑身上下散了架一样,适才在地上那一滚磕碰擦破出伤口和青紫,掌心的伤口也突突的疼,显然是在混乱中绷裂了,正丝丝渗血。
齐憾却顾不上许多,转头将近莲扶到怀里:“你怎么样?”
他的淡色的眼眸半睁,低低喘息,呼吸间都涌出血腥味儿,果然是喷了血了。
哪有人能真的带着个大活人,还能直入千军于无人之境。
强行转了真气,不死也废了,在逃出升天的那一瞬,终究,爆了丹。
近莲疲倦得看着她,唇角好像凝着一个笑,齐憾才发现他笑起来,脸上陷落一个浅浅的酒窝,有些无邪般得纯真。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药。”齐憾慌张道。他的面上已浮起大片死气,想也是成了强弩之末了。
他快死了,这个认知涌上来,就激得齐憾浑身一颤。
她听到近莲的声音磕绊出声:“你会……记得我吗。”
“不会。”齐憾眼眶酸涩,咬紧了牙关,直绷得下颚连连发涩,太卑鄙了,为她而死什么的,她怎么能放他安心闭眼。
他嘴一张又开始不断吐血,就好像是五脏六腑震碎了一般。
“你活着,活着,会有人和你一道回戈壁大漠去,我答应你,会帮忙找到她的。”齐憾哽咽着,有些无措得,慌乱得去捂他嘴角源源不断的血流。
“每一粒沙,都长得不一样,我只喜欢这一颗,要把她化在眼里,盛在心上。”
眼中的泪摇摇欲坠,齐憾低眉去触他的脸:“别说了,别说了……”
他看着她,指关僵硬得动了动,艰难得覆上来,与齐憾那双早就染灰沾血的手相扣,手臂上的那串狼牙滑进她腕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给你好不好。”
他的双唇柔软,抵着齐憾的另一只手轻轻呢喃:“我一直,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吗?”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齐憾,我叫齐憾。”她的泪终于滴下,落在近莲脸上。
“齐憾,我记着了。”
他在笑,像是想要把她刻进眼中,烙在心上,那双明亮的眼努力睁大了,在那最为璀璨的一刻,瞬间扑灭。
齐憾低下头去,肩头不住得颤动。
耳边战靴的脚步在此时又近了,是追兵,是追兵,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