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澄盛极的笑容渐渐凝固,只有眼角的晶莹仍在烛火映衬下熠熠生辉。
她推了一把伏在她身上的陆寒,却并未将他推开,只好急声道:“你快些起来,若是让人瞧见,你我名声便全毁了。”
陆寒却不信这一套,只是森然笑道:“陛下不必害怕,不会有人进来的。若真有人不守规矩闯进来,那便是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旁人了。”
“......”顾之澄纤长的羽睫轻轻扑簌几下,转而问道,“这一年半,你便是想同过这样的日子么?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若是有人不小心撞见窥破,便将之杀了灭口?”
陆寒默了默,低低应了一声,几不可闻。
顾之澄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如此见不得人的东躲西藏,也未免太过委屈了小叔叔这样尊贵的身份。”
陆寒眸光微凝,片刻才道:“臣不觉得委屈,只要陛下也同样不委屈就好。”
“小叔叔焉知,朕不觉得委屈......?”顾之澄眼神莫名安静下来,只是依旧蕴着明显的嘲讽之意。
陆寒没有看她,只是垂眸看着脚底的白玉地砖,眼神微微闪烁。
顾之澄轻笑出声,轻拍着玉阑干继续道:“且小叔叔......不是最瞧不起断袖之癖?嫌恶其肮脏龃龉,令人恶心,如今又为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陆寒染墨似的眸子里涌着层层叠叠的墨浪,沉默以对。
确实,他以前最讨厌这样的人,光是想想,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更加难以想象龙阳之好中肢体肌肤的接触,令他作呕。
所以知道自个儿的心意后,他亦抗拒难受了许久,后又转为自欺欺人。
如今......他仿佛已成了天底下最会自欺欺人的一把好手。
陆寒垂下眼帘,悬在身侧的手掌悄悄握了握,沉声道:“不过是一年半的时间,陛下与臣,就当是南柯一梦吧。”
顾之澄泛白的唇微微勾起,讥诮的意味不加遮掩,嘴里默念着,“南柯一梦......?”
半晌后,她看向陆寒,抿唇浅笑道:“既然小叔叔如此喜欢朕,不如......就让朕一直当这个皇帝,小叔叔辞去摄政王之位,退隐幕后?若是这样,朕自然也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陆寒默不作声,视线与顾之澄相交许久,才薄唇微启,嗓音低哑道,“若是这样,陛下可还会广纳后宫,宠幸嫔妃?”
顾之澄悠悠看了他一眼,淡声道:“自然是要的,不然朕何以让皇室开枝散叶?”
陆寒眸光微闪,回道:“谭贵人已为陛下诞下皇室后裔,已然足够。”
顾之澄轻笑,“小叔叔怕是糊涂了,谭贵人生的是个公主,以后如何来继承朕的皇位?”
“......”陆寒抬起眸子,仿佛要将顾之澄眼底藏着的所有情绪都看得分毫不差,沉声回答,“臣以为......让公主男扮女装,继承皇位,也无不可。”
顾之澄心尖一颤,睫毛狠狠扑簌了几下,差点失了态。
幸好她藏在衾被里的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才不至于乱了套,只轻轻浅浅的淡笑一声道:“小叔叔说笑了,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也不知小叔叔是怎样想到的。”
陆寒盯着顾之澄瞧了半晌,直到顾之澄眼底的波澜尽数褪去,他才缓声道:“是臣僭越了。那便不说陛下,只说臣......臣若不娶妻生子,只怕也会落得满澄都的闲话。”
“你也只管娶妻生子,我与你私下往来便是。”顾之澄随意地抚着袖口上的褶皱,眉眼微抬。
陆寒却眉头皱得死紧,冷声道:“臣以为不妥。”
顾之澄抬眸看他,发现他的眸底已经是阴郁一片。
“臣绝不愿意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为妻,也不愿意同她生孩子。”陆寒嗓音凝重,仿佛这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
顾之澄无谓地摆手道:“那你便娶一个喜欢的女子为妻便是。天下偌大,你以为还寻不到你喜欢的女子么?”
陆寒眉眼深深的望着顾之澄,眸色深浓,哑着嗓子道:“臣与陛下不一样。陛下博爱,可以喜欢许多人。可臣......一心只许一人。”
所以装下顾之澄之后,就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就连与她人逢场作戏,都不可能。
......
顾之澄不敢看陆寒那太过炽烈又深情的眸子,只是心底有些麻麻的,没想到陆寒竟是这样的情种。
不知为何,她莫名起了些愧疚之情。
可是想到上一世陆寒囚禁太后,又误夺她性命,这一世还紧盯着她的皇位不肯松手,所以这些刚刚浮起来的愧疚也就一瞬都烟消云散了。
顾之澄瞥了陆寒一眼,状似漫不经心道:“那便算了吧,小叔叔顾虑太多,朕与你,还是做普通君臣吧。”
陆寒的眸子渐渐变得阴鸷,隐忍着咬牙道:“说了这么多,其实陛下早就想好了,根本不打算答应臣的请求吧......?”
顾之澄敛下眸子,睫毛轻轻扑簌几下,在陆寒眼里,又成了心虚至极的眨眼。
陆寒俯身向前,眸光渐渐暗下去,带着沁骨的偏执冷意道:“陛下,为何你能给他,却不肯给我......?”
顾之澄呼吸一滞,知道陆寒是在闾丘连这儿过不去了,索性硬着头皮道:“好啊,朕可以答应你......”
陆寒眸光微微亮起来,又听得顾之澄继续说道:“只要你答应放蛮羌族全族一条生路,朕就陪你一场。”
“......”陆寒鬓角隐约有青筋浮现,仿佛已经隐忍到了极致。
最后,他狠狠砸了一下顾之澄倚着的玉阑干,转身离去,同顾之澄不欢而散。
顾之澄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被陆寒砸了一拳的地方,竟留下一层浅白的拳印,当真是可怕至极。
顾之澄缩了缩脖子,重新将脑袋埋回衾被之中,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
陆寒衣袖带风,心中蕴着难以平息的愤怒而行,一路出了皇宫,到了天牢之中。
如今闾丘连,正被关押在天牢最深处,没有陆寒或是顾之澄的手谕,任何人都不得进去见他。
前几日,顾之澄就是利用这一点,颁了几道手谕搞事情,可是却都被陆寒一言不发拦截了下来。
知道顾之澄如此在意闾丘连,今日又被她气了一通,陆寒再也忍不住,久违地重新与闾丘连见上了一面。
上一回陆寒见闾丘连,还是去蛮羌族的属地前。
陆寒犹记得那日刺骨锥心般的感受......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闾丘连满身是伤血肉模糊却笑得极为大声,一字字一句句诉说他与顾之澄是怎样互通心意,暧昧丛生,又做过些什么亲密无间的事情。
一字一眼,都仿佛绵密的细针在陆寒的心上戳着,只消几句话,就足以令他一颗心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陆寒后来再也听不下去,命人将闾丘连的嗓子毒哑了,扬长而去,亲自奔赴蛮羌族属地,将顾之澄接了回来。
可这天牢之中的闾丘连,他却不愿意再见。
只是命人每天带一个蛮羌族的族人到闾丘连的面前斩首,让闾丘连亲眼瞧一瞧,也让他体会一番什么叫折磨的滋味。
......
陆寒负手长身玉立,站在已看不大清原本相貌的闾丘连面前,周身矜贵冷峻的气质与这阴暗冰冷又潮湿的天牢仿佛格格不入。
闾丘连单手被吊着,断臂被绑着,嗓子也已不再能说话,整个人都仿佛被折磨得毫无生气,眼睛木木地看着陆寒,眼珠子都未曾转动一下。
陆寒望向闾丘连的眸中满是嫌恶,后退一步才道:“本王知道你如今已不想活了,但本王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等到所有蛮羌族人都死光的那日,就是你的身死之日。”
闾丘连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继而愤怒地看向陆寒,似乎是让陆寒什么事都冲他来,那些蛮羌族的人是无辜的。
陆寒冷冷地看着他,眉眼深深道:“真想让他看看你这幅样子......”
见到闾丘连这样狼狈丑陋的样子,那小东西会不会......就没那么喜欢闾丘连了?
可是陆寒又怕,怕顾之澄嫌他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怕顾之澄会躲他更远。
闾丘连嗤笑一声,仿佛是在嘲笑陆寒的不自量力。
尽管闾丘连现在无法再说话,可配上这幅神情,陆寒也能知道闾丘连想说什么。
就如同之前没哑时那样,不过是口口声声的讽他,“你是顾朝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又如何?在他心里,你永远比不上我一星半点。”
陆寒心中郁结,眸色愈发阴翳。
他想不明白,他哪点不如闾丘连?凭什么......输给了闾丘连?
陆寒瞥了闾丘连一眼,嗓音低幽戳着闾丘连的痛处:“你放心吧,本王不会留任何一个蛮羌族的活口,老弱病幼,一个也不会放过,以免有人日后想要寻仇。本王就是要你们蛮羌族,断子绝孙,永无后代。”
闾丘连一团血肉模糊的脸早已看不清鼻子嘴巴,只有那双亮得逼人的眼睛还能看出些原来的模样,此时也正含着最怨毒的诅咒目光,看着陆寒。
若是视线能化为一条毒蛇,闾丘连早已将陆寒咬得骨头都不剩了。
可如今,闾丘连为鱼肉,只能任由陆寒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陆寒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仿佛从未将他放在心上,“本王在梨园的时候告诉过你,你斗不过我的。”
闾丘连仍旧死死盯着陆寒,被吊着的手也紧紧捏成了拳。
陆寒勾唇讥讽道:“看来这天牢施加于你的酷刑还不够多,并未磨平你身上的棱角。那么......便再加上三成吧。”
闾丘连眸色微变,铁血硬汉如他,眼底也不由掠过一丝深深后怕的悸然。
可陆寒却没有理会闾丘连瞬间萌发出的怯意,只是转身之前回眸看了他一眼,“你所藏着的秘密,还不肯说出来吗?若你说出来,本王或许会大发慈悲,放你一条生路。”
闾丘连阖上双眼,假装什么都未听到。
陆寒从鼻息间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嘴硬,那么希望你能一直硬下去。来人!给我继续好好‘伺候’他,酷刑还可再加三成。还有,记得请最好的大夫给他诊治......本王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时候,死才是一种解脱。
陆寒深谙此道。
陆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闾丘连重新睁开眼睛,望着陆寒消失在天牢走道尽头的挺拔身影。
那儿正好有一簇微弱的光,仿佛给陆寒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晕。
陆寒走进了光明之中,而他......却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闾丘连握成拳的手掌缓缓松开,掌心是一片模糊的血污脏垢,因他方才用力,掌心的痂全裂开了,正不断留着汨汨的鲜血,触目惊心。
闾丘连却恍然不觉疼一般,麻木不仁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自嘲的叹息。
成王败寇,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而已。
其实,闾丘连这次单枪匹马闯入澄都,并不是为了接太后出宫。
打算拿着顾之澄的亲笔信,偷偷接太后出宫,都不过是闾丘连临走前对顾之澄的说辞而已,只是为了博取顾之澄的好感,获得她的芳心。
闾丘连真正的目的,是到澄都,杀了陆寒,以报前世之仇。
闾丘连向来睚眦必报,而陆寒曾经砍过他的脑袋,他又怎会......轻易饶过陆寒,继续在蛮羌族属地上安心过着清苦的日子?
所以,闾丘连已经盘算好了一切,暗杀摄政王之后,再带顾之澄回来,昭告天下她身为女子的身份。
这时,他再娶了顾之澄,便可以趁机接过顾之澄的皇位,成为顾朝的皇帝。
江山改姓易主,简直如同轻而易举的事。
顾之澄那儿也好解释,便说是他接太后出宫的时候,不小心被陆寒发现。
所以索性将陆寒杀了,再哄骗着顾之澄回朝将皇位让与他便是。
闾丘连对自个儿的暗杀手段很有信心,而且他有上一世的记忆在,知道陆寒这段日子去了何处,又有何关键的薄弱之处,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可惜......闾丘连没想到,他活了两世,却还是如陆寒所言,当真斗不过他。
明明是陆寒独自一人在小树林中,明明闾丘连已经提前布下了天罗地网,明明陆寒已经喝得微醺走路跌跌撞撞。
可闾丘连却还是失手了,反而被陆寒逼进了他亲手所设的陷阱中。
闾丘连这才知道,原来陆寒早已布好了圈套,等他自投罗网。
后来被关在天牢中,闾丘连见到陆寒掏出了顾之澄写给太后的那封信。
看到陆寒阴沉不可言的神色,闾丘连便一切都明白了。
只要多提几句与顾之澄有关的话,陆寒就如同一只被激怒了而失去理智的凶兽。
即使失败,闾丘连也绝不会让陆寒好过。
而关于顾之澄的秘密......闾丘连只提过一句这个秘密的存在,陆寒就极为在意三番五次地问起。
这让闾丘连心中愈发笃定......这是他最后的一张底牌,亦是王牌......
该如何打好这张牌,是或许是闾丘连生命中的最后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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