囷州至神都,路途遥远。
二月底车驶入城门,神都长河上薄冰已经消融,只余下阴冷的湿气顺风荡渡,比冬里的冷还让人难熬。
小宦官疼玉候在永安门等了一上午,衣衫上都是凉意。从暖洋洋的日光下走进通廊,没待他往手里呵口气暖手,他便被几个绿衣小婢子围在了中间。
婢子们早是等着听热闹话的了,一见他便攀着他衣角手臂叽叽喳喳地问话。疼玉被她们催促得脑仁生疼,忙挣扎后退一步,拱手求饶。
“我的小姑奶奶们,好歹让我喝口水再说话。在永安门那等了一早上了,腿都冻得站不住,你们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疼玉是六皇子靖铮身边的随侍,为人随和,与宫中奴婢都相处得极好。婢子们瞧他哀怨着脸,不禁笑嗔着推了他一推,亲自捧了杯热茶递给他。
疼玉在宫婢注视下啜了一口,没咽下去,边上的宫婢就问道:“可看见那位姑娘了?”
疼玉摆了摆手:“别说了,我同安大爷他们候了两个时辰,只见到叫碧孚的姑娘。”
婢子睁大了眼,惊诧道:“那厌姑娘呢?不是说今日从青案崖过来么?”
“是今日,大王特地去通麟殿等她呢,她不来成什么样?”疼玉捧着茶杯暖手,忽然滴溜溜地一动眼珠子,“倒也不是没有收获。我今日在永安门等了那么久,除了见着王执两家的人,你们猜我还见着了谁?”
宫婢好奇:“谁?”
疼玉凑过去,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悄悄道:“太子。”
婢子们眉心俱是一跳,一位“呀”了一声,忙打量了一圈周遭,小声道:“狩亲王造反之后,陛下对太子殿下不是不大上心了么?这一会太子崖来人,太子殿下不避忌,反而还去瞧,这是什么心思?”
疼玉摇头,“谁知道呢。”
半年前大亲王靖乾素及三亲王靖乾阆、五亲王靖乾羿、大皇子靖臣起兵谋反。广元帝铁血镇压,与这四人关系甚好的太子靖嬴却在城外无缘无故练起了兵。后来那四人出逃,他反而带着兵去西市抓些不相干的胡商,说什么清查通敌,避开了抓捕反贼的活动。
这也罢了,那四月四人在外封城,他也不去劝降,照旧做些什么维护治安的事,去了别的州府剿匪。那四人人头落地,他才携着禁军珊珊迟来,众人当时都觉着他没有活路,至少得失宠,可广元帝仍未对太子有辞色。
好兄弟谋反,他却像不知道一般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怎么想都不对。
不过广元帝都没话事儿,他们也就悄悄议论着此举,直到三月前。
嘉禾开朝一百余年,至广元帝已是第三位皇帝。每位皇帝登基以前,先皇帝都会上青案崖挑一位近侍。那近侍是从珉国后裔里挑出来的,是每十二年后裔斗争中活下来的一小部分。
这次的十二年相斗里,广元帝挑出了与上几位都不一样的近侍,是个女子,名叫厌酒。
与大家所想是不一样的,厌酒不去伺候靖嬴,而是被广元帝指到了六皇子靖铮的身旁伺候。
青案崖是珉国被灭国之后的后裔居地。珉国崇尚鬼神,精于卜算,当年太/祖靖苍一统七国,率铁骑破开珉族都城,珉国大祭司以血占卦,留下珉国十二年可复国的话,便枯血而死。
自然是神神道道的,靖苍也不该信。可珉国邪乎,他们的卜算中十句有八句都会应验。
太/祖左思右想,身边人又劝谏他留得身后名,他才留下珉国女子性命,将之囚禁于青案崖上,终生不可出。
失去自由以后,还要伴随着后代争斗的血腥:每十二年,嘉禾的皇族会派人上青案崖,从青案崖上带走几个人,留到身边伺候。
——也不知是否巧合,青案崖扶持的皇子,最终都成了皇帝。
传说迷离诱人,慢慢流传于皇宫之间,随着耳目传到婢子、妃嫔、皇子的耳朵里。渐渐的,青案崖便也被叫做了“太子崖”。
亦因这别名,广元帝的所作所为,难以不叫人多想。
一众人面色晦涩,彼此都默声不再继续。也正是这时,一道勾挑着三分缱绻的女音发了问:“那,太子殿下那日究竟是有心回避,还是当真不知逼宫之事呢?”
谋反事去后,关于逼宫篡位的话便成了这红漆大宫里最大的忌讳。疼玉手里的茶水被这朗声问话骇得一颤,滚烫的水花溅到手背,皮肤上立时通红。
赫地转首,他看向身边那名年纪稍长的婢子,喝道:“胡说什么!”
那婢子也被这相似的声音好生吓了一吓。捂住嘴,她猛地摇了摇头:“不是我!”
“我在这儿。”
厌酒轻声回应。
人群一下打开,厌酒站在廊下,慢慢一挑眼,将视线从手中的册子,移向人群里的疼玉。
甫一迎上那双眼,疼玉怔了好一阵,疑惑而小心地皱起眉看向她,问:“夫人是哪一宫的……奴好像没见过夫人?”
厌酒知道他认错了,笑道:“陛下没给路线,我也不知道是哪处,只吩咐是……”
她看了一眼小册,“通麟殿。”
通麟殿?
厌姑娘?
疼玉微愕,扫开小婢子拉扯他衣角提醒他的手,行上去揖了个礼,小心道:“夫人是……厌酒姑娘?”
他也只是这么一猜。毕竟按陛下说的,厌酒方才及笄。面前这位已是十七八岁的容貌,年龄上有出入,通麟殿却不是谁都能去的。
要不是陛下或者哪位亲王新纳的夫人,要不……
厌酒合册,对上疼玉揣测的眼神,一福身:“夫人不敢当,小女子就是厌酒。”
疼玉手里的茶盏哐哐当当地碰在一起,他把茶杯一盖塞到后头的婢子手里,忙长身一揖。
“厌姑娘怎能如此自谦!奴名叫疼玉,是六皇子身边的随侍,奴失礼了!”
厌酒柔和地笑了笑,道:“原来也是大王身边的人。”她抬眼看向那些小婢子,“你们也是么?”
婢子们连连摇头,疼玉解释道:“不是的,就是说说今日的热闹事,这宫里头闷得慌……”
发现失言,疼玉看着厌酒。
他也不知道厌酒听了多久。这位厌姑娘他早有耳闻,倒不是说像前几位那样凶狠,而是说这位姑娘凭美□□人,出身是青案崖上的原太子一系,说陛下是有意,要她给大王做妾的。
大王和王妃成亲许久了,一直没有嫡子,说是早年大王浑人,孕中莽撞,伤了王妃的根基。庶子庶女倒是有,只不过那几位妾,要么家世不好,要么性格不被广元帝喜欢。
其实按厌酒太子崖的出身,她做妾也该是给太子。靖嬴都二十有三了,正妃都未相中一个。陛下放纵着他,朝中也微词颇多。
这种种了解下,他自然不敢冒犯厌酒。
谁知道自己伺候的主子会不会当皇帝,谁知道面前的女子会不会是来日的皇妃?
谁知道呢。
厌酒仿佛不知道这话的意思,点了点头,道:“那是我叨扰了。我早晨进错了门,一直没找着路,那些卫兵们又厉着一张面,我也不敢问。走到这儿听你们说话,才好奇问了一句。”
“不消事儿。您既然都到了,同谁问路都可以,拿着陛下给您的东西,没人敢对您怎么样。”疼玉哈腰,“您现在去通麟殿吗?陛下和大王在那儿叙话,这会子大概要用膳了。”
厌酒颔首。
随他走出去,她问道:“听你说的,我只拿着陛下给的这册子,就能在宫中随意走动了么?”
疼玉指路:“宫中的禁军首领只听陛下和太子的差遣。不说您拿着这册子,就是陛下在您手心随意写个一字,只要这一字不化,您要过哪个门,打开给守卫看一眼就能过。”
“是么?”厌酒垂首看着册子。
朝廷上各家各派,进了宫城,那就是广元帝的地界了?
她今日错开了人群,却不是不知道王执两家派了人来。那城头上来往的小太监,路过时总跟王执两家靠得极近。城头宽阔,非得如此作为,唯有传信。
宫城中一堆杂鱼,广元帝却将这宫城当做一汪塘水,用城墙把这些从别的池塘跳来的鱼和原有的杂鱼全锢在了城中?
要让酒酒知道,会夸广元帝聪慧过人吧?
可她为什么只觉得蠢呢。
敛了敛披帛,厌酒收了眼里的阴狠,抬起头来,笑着听疼玉说话。
这小太监许是为了热络气氛,说了挺多让她左耳进右耳出的话,约莫有几句还算有用,她也就大略记了一下,还是放出去了。
通麟殿殿前乌压压候着侍从及御卫。疼玉本该与这些人站在一块,偷了个懒才能溜到了厨下找那些婢子说话。这一下回来,他看见殿前等候着的六皇子随侍,脚步沉了一沉,与厌酒道:“姑娘直接入内就成了。奴身份低微,还不够资格近身伺候,是不能入殿的。”
厌酒福身致谢,疼玉回礼,帽子都要碰到地上了。
碧孚已经到了很久,正在等着,面色不大好。用目光示意厌酒小心,她弯着腰推开宫门,里头已经坐下了广元帝和靖铮。
外头光好,里头垂着帘关着窗,光影下灰蒙蒙的。
广元帝坐在最上,靖铮坐在下方。
厌酒只见过靖铮画像,没见过靖铮本人,扫扫打量,其姿秀气,不是什么骁勇粗犷的模样。
而广元帝便不一样了。他今年三十有七,春秋鼎盛,容颜冷厉。
他背光坐在幔帐里,身旁还卧着一只巨大的猞猁。见她走进来,他抬眼向她,深灰色的瞳正正擦过一束明光。光芒穿透他的瞳仁,沉在他的眼底,寒气四溢。
他看了厌酒一眼,摸了摸身边的猞猁,那庞然大物立刻睁眼站起来,走向了厌酒。
厌酒稽首下跪,猞猁停在了她的面前,唾液垂下的水声在她耳边一下一下。
广元帝低睨着她,“秦酒死了,你没了弱处,胆子就一日日越发大了,是不是?”
“朕让你在矩州查李汾,你却在矩州引陆瑨弦和执孟争风吃醋,要执孟叫身边人唤你夫人,让陆瑨弦休妻娶你,抢亲——明镜台上策君王下查四列,你为明镜台副使弄出这么一出,让老六对朝中如何交代?”
厌酒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