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有所思地走出书房后面的卧室。门口,黑压压地跪着十几个人,皇子丞相六部尚书全到齐了。都等着老皇帝升天,准备迎新皇登基呢。我目光缓缓地在他们脸上流淌,此刻他们流露出来的悲戚又有几分是真切的呢。
我无力地吁了口气,朗声宣读皇帝口谕:“圣上有旨,宣诸位皇子,尚书,丞相将军觐见。”
转身回屋,我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皇上,他们都来了。”
刚才那么多的话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绝大部分力气,他微微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慢慢睁开,费力地开口:“你们都来了,可以宣读朕的遗诏了。”
赵之信连忙从御榻旁边的梨木柜子里取出早已拟好,盖上传国玉玺的诏书,高声朗读:“皇太子天昊谦良恭忍,宅心仁厚,知进退,识大体,深得朕心。朕百年之后,可堪当大任。着传位于太子天昊。二皇子沉稳睿智,擢为京师提督。三皇子自小熟习兵法,北方兵乱,着传兵符于三皇子。朕百年后,立即上任。钦此。大同二十五年六月。”
跪着的各人表情各异,最多的是极力隐忍的惊诧。三皇子泣不成声,悲伤的最为真切。
我看见皇帝脸上流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喉头蠕动着,艰难地开口:“把另一份诏书也拿出来吧。”
赵之信明显迟疑了一下,依然领旨读了第二份诏书。
“贵妃郑氏温柔敦厚,闲雅端庄,深得朕的宠爱。夫妻多年,一直照应朕的起居,朕十分满意,朕百年之后,赐郑妃殉葬。……”
御榻下面顿时乱成一片,殉葬古已有之,只是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要让新帝的生母殉葬。
我咬了一下内唇,下意识地闭紧嘴巴。
“父皇。”太子惶恐不安,连连磕头。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昊儿,朕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裔儿,奇儿,你们一定要辅佐哥哥。切忌兄弟相争。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尘埃落定,除了三位皇子有所迟疑,众大臣面面相觑后,都叩退了。
“清儿,你留下。”
我在所有人探究疑惑的眼光中,沉静地转身,轻轻地恭身回应:“是。”
浓烈的碧色在耀眼的阳光下,越发幽深,所谓墨绿是有道理的。
大门缓缓在我的背后阖上,吱吱的门板声拉长了一个时代。
我坐在清风苑的台阶上,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白天的阳光在青石台阶上留下的热气还没有完全消散。清风中夹杂着淡淡的夏天的味道。夕阳将天地染成了暧昧的橘黄,那么温暖,又那么孤寂。我坐在青石砌成的台阶上,双手抱腿,尖尖的下巴抵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拨弄着绣花鞋上的梅花图案。
已经五天了。先皇驾崩,新皇即位,下的第一道圣旨恐怕就是将清风苑赏赐给清栀公主,然后某个先皇跟前的红人就被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关起来了。
坦白说,我对我的软禁生涯还是很满意的。衣食虽不如前,但咱是苦孩子出身,一日三餐无虞便可。何况人家还是四菜一汤的干部标准供应着,咱有什么好腹诽的。公主比不得女王,后者纵横捭阖,睥睨天下;前者则是人家待见时把你捧成金枝玉叶,人家不待见你的时候,随便一个下等的婆子都比你活在这个世上更加理所当然。
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低调就低调,决不逞强当英雄强出头。我貌似比较适合当被救的可怜虫。
太子殿下,哦,不,是皇帝陛下难道还有什么顾忌吗?我吃的虽然不多,不过养头猪还能宰了吃肉,养我这个蛀虫干什么。看来放出的风声还是有一定效果的,起码让素来优柔寡断的新皇陛下更加裹足不前。他唯一适合当皇帝的性格特征就是够寡情,甚至没有为他煞费苦心将他推上皇位以致不惜搭上时间性命的母亲求情。冷酷的人才有机会成为王者,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宫廷小报头版头条,陪伴在先皇身边到最后一刻的清栀公主手里有先皇陛下的密旨。至于密旨的内容,要知道了也不叫密旨了。
我食指缠绕着长长的秀发,浓密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拣庭院中的落花泡澡,花的香气氤氲了整个黄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高大的乔木,枝枝桠桠上花繁叶盛。花的颜色是粉红的,桃花般的颜色,樱花般的形状。花期却是盛夏。
我是顶喜欢樱花的,喜欢那种落寞的美丽,绚烂与凋零只在一夜之间。“在盛年的时候死去,留下一具美好的尸体”,它不同于其他花的苦苦依托,而是在最美的时候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关于美的符号。我看花时,此花同我齐绚烂,我离去时,此花与我同归寂寞。那个明朝的老头还真的看得起自己,花开花落,它只精彩自己的精彩。
皇帝临终前将我叫到榻前,费力地递给我一张密旨。
“孩子,我知道不应该把你卷进来,最初就不应该因为害怕寂寞而把你强留在身边。可是我实在太孤独了,太孤独了,栀子是对的。跟我这样注定了只能是孤独的人在一起,她也会迅速凋落的。”
“我的母亲,”我挣扎着开口,“她是爱你的。虽然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知道。否则她就不会执意离开你,嫁给我的父亲,因为她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她清楚地知道,只有这样,皇上才可能永远记住她!她用三个人的幸福去换取在您心目中最独一无二的地位,皇上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我清楚她一直都在努力地守护她的信仰。帝王的爱是任何女人都没有办法承受的,您要爱天下,爱您的子民,爱这中土皇朝的千秋伟业,惟独不能单单爱一个女人。我母亲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只能走。”
“她永远都是最聪明的,也是最残忍的,永远都清楚每一件事,永远都会作出最好的选择。”皇帝衰老的眼睛里浑浊的泪光在夜明珠的照射下晶莹闪烁。
“所以她永远是受伤害最深的一个,她清楚每一件事,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我情绪复杂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他不是睥睨天下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衰老的追忆往昔的男人。
“您是皇帝,所以您注定了会负她。”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蕙质兰心者如水夫人,也只能用这种毅然决然的姿态去守护她的爱情。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这是一种怎样惨烈的选择,当年二八芳华的花栀子是以怎样一种痛苦的心情和怎样一种倔强的态度恳请皇帝成全,让她依照婚约嫁入水家的。爱情真的是自私的,美好善良者如水夫人也不例外,为了守护自己的爱情,她牺牲了自己、水太傅、月妃还有皇帝一生的幸福。那一点小小的奢望,就足以让这样一个清冷睿智的女子飞蛾扑火般义无返顾。
爱情,呵,千百年来永不过时的话题。
我轻轻地,无所谓地微笑。
我亲爱的先皇义父恐怕依然将我当成水夫人的影子爱恨交加吧。给我这么道至高无上的密旨,是病糊涂了还是打算母债女偿。给一个蜷缩在路边的小乞丐十亿美圆的巨款,是想要他领略天堂的滋味,还是要将他更快的推向地狱的最底层。
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其实没有任何分别,结局注定了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当然,小乞丐也可以不死,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被第三者所青睐的话。
现在,我这个命运的弃儿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发现我崇高的利用价值的人出现。
我是该称他为天使还是该断定他是恶魔呢?
哦,我又犯了个简单的错误,天使与恶魔本身就是相同的概念。优雅的垃圾。
“你来了。”我没有回头,而是仰起脸,指着那棵高大的乔木,肯定的语气大于询问,“那是樱花吧。”
结果他告诉我不是,它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木英。
木英,木英,我在心里默默地吟诵。换了个名字又怎样,换了花期又怎样,它依然是我心目中的樱花,零落成泥碾做尘,它还是我的樱花,至死不渝。
我向前伸出脚,轻轻地点地,一哒哒,二哒哒,旋转漫步,后退转身。漫天的粉色的花雨,花瓣盈盈而坠,极轻极细。吻着我的嘴唇,痒痒的,酥麻的。淡淡的笑容若有若无,我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间,尝试着,用味蕾去承接,那清甜的香气。甜,涩涩的甜,清甜的香气迅速占据了我全部的感官。舌尖是对甜味最敏感的部位。
漫天的香气在小小的庭院潆洄,宛如流水,没有起源,也没有归踪。轻捷的,精灵般的花瓣纷纷扬扬,是这个夏天最美最殇的花雨。
我回眸一笑,缓缓地伸出手。
“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楚天裔跟新皇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也不知道新皇为什么又突然放过我了。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一定会出现,否则岂不是有负于先皇的良苦用心。跟一个做了二十几年皇帝的人斗,实在是自寻死路。可怜的郑妃娘娘,到死恐怕才了解这个道理吧。即便被追封为玉德皇后又怎样,身前悲哀死后荣,楠木棺材葬香魂。这是对人生的最大讽刺。
我,只愿意活在当下。哪怕是依附别人而活。
生存是希望的唯一前提。
无论怎样艰难或是困苦,只要给了我机会,我就一定会竭尽所能活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