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动作极快,袁润带着允钦和春生回东宫的时候,发现上下内侍都已被换了。换了谁、月俸多少、工作内容各是什么,这些都有允钦带着春生去清点登录,袁润只把他们叫过来说了几句例话,便打算回去歇着了。
今儿魏帝的状态不大对,在这种人人都勾心斗角的环境里,他实在有点吃不消。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格外想念张怀雅。
那一颗坦诚的赤子心,满腔炽烈的少年气,就算这世间风雨交加,他也只会用最坦坦荡荡、黑白分明的方式去对抗。
所以现在,赐婚别家姑娘他觉得是变相牵连,不要;娶李辞盈是向邪恶势力低头,也不愿。
他宁肯就在祠堂里这么跪着,都跪了这么久了,心念还一丝一毫都没被腐蚀掉。
佩服是佩服,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解决这件事情。
李家把事儿闹大了,张家不松口,皇帝不给他解决,他们就自发地动用了民情舆论,听说他们还找了个梨花苑的角儿,把这事编成了一出戏,寻着机会请平城中许多百姓免费看戏,排了一场又一场,如今这《比目定情》一出,已成了全平城点播度最高的戏了,许多店还借机推出了李辞盈同款比目簪,据说可以叫人找到真爱。
袁润表示呵呵。
偏偏这种事情又没法子解决,都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可大家还是更偏信谣言里的八卦。
顾素辰死了,但这事儿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被压下去。
他或许只是个导/火索,就连死都是个引子。
李辞盛虽看不上张怀雅,但妹妹铁了心,他也舍不得拘束着李辞盈的性子。李越安更是无所畏惧,没了顾素辰,又另派了府上几个机智多谋的人过来,替李辞盈出主意,撑场面。
自然,国士一事再没了下落。
可没过几天,袁润又收到了一张太史局递来的玄策卷的答卷。
这次答卷的是一位怀安籍人士,复姓令狐,单名一个浩字,出生怀安偏凉乡,这是一处贫瘠乡地,往年除了水灾地旱的,也极少在朝上听到这个地方的名字。
所以这应该是第一个从小地方走进平城的人。袁润去户部调出了令狐浩的身录,看登记,他长到如今二十六岁了,身高却只有五尺,早点双亲尽失,家里也贫苦得很,原先赖以为生的一家酿醋作坊,自双亲不在后,就一日日地荒废下去了。
——这么看着,与顾素辰的身世又有些想象。
袁润盯着他答出的后两题,陷入了沉思。
魏帝这几日干脆没有上朝,朝上也没什么大事儿,袁润与内阁商议着就能决断。只是朝上被秘举了多人,聚在一起时袁润瞧不见那些熟悉的面孔,就总觉得空落落的,有些不习惯。
“李侍郎既定了是自尽,怎的崔大人还不回来?”
昭和殿的东配殿里,袁润撩起衣摆,转身在朱红凳上坐下,浅浅抿了一口茶,接过了张承推来的几本折子。
“这些案子牵连深广,李侍郎身上还有多年前往安南赈灾的款项问题,如今这案子未定,崔大人身为上司,要么有心包庇,要么监管不力,都是要被问责的,只好再度回府等候结果了。”张承也整好今日内阁的票定1,夹在折子里,交给袁润核验,“孟家二公子马上就要被押回平城了,司礼监扣下燕山营新兵的事儿,陛下如今还不知道?容臣多嘴,不知殿下打算如何交代?”
说起这事来袁润就有些心虚。
当人家儿子这么多年,虽说忤逆了不少次,但这一次似乎尤其严重。
毕竟涉及到了朝上的事情。
可他若不忤逆,伙同王璨一同瞒下这事儿,孟令徽倒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又有劳心费事许久了。
也得亏近来魏帝精神不大好,一心养着,极少过问这些事情,他才瞒得下去。
“就先审着吧,审出了结果一并呈于父皇便罢了。”
袁润自觉自己脸颊泛红,于是强行扯开话题,“怀雅最近如何了?这些天太忙,都没时间去看看他。”
张承似刻意避开谈及张怀雅,他引着刚才的话道:“殿下的脸皮也太薄了,连这么点小事儿都受不住,日后要独当一面,多得是这些口不应心的时候,如殿下这般,一眼望去都是破绽,这样可不行的。”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陛下给殿下放权,便是叫殿下自去周全,这些事儿陛下未必不知道,只不过是看殿下如何解决罢了。”
“所以您觉得,这也是父皇留给我的功课吗?”
袁润成功被张承带歪了。
他翻开折子,看着内阁的票定,自己定了几处,誊到了折子上,还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打算得了空再去成乾殿请示一下魏帝。
红笔朱批,他写了几份,忽然想起刚刚被张承避开不谈的张怀雅。
今天得了空,就去看看他吧。
祠堂又不是他堂堂一个太子不能进的地方。
袁润如是想着。
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雨,这些天平城没那么闷热的感觉了,舒服了很多。
听说那些案子也有了线索,大概不几日就能落定了。
简赟在宣河边截住了打算渡去安南的孟令书,不仅截住了孟令书,还押下了与孟令书同车的一个,身碟也无,问什么都不说。简赟见他与孟令书过从甚密,又总是神神叨叨的,便打算一起带回平城交去审问。
正好一月期满,他交付了燕山营的工作,就该带着夫人一起回平城向魏帝辞行,然后回荆门关去了。
一念至此,便归心似箭。
魏帝的状态也好了很多,众臣工又重新候在了昭和殿的广场上,等候召见。
就是李侍郎那案子牵扯多些,兼之崔玄亦这几日也不大爽利,便干脆推了核对账目的营生,一心在府上休养,同时等着安南赈灾款那案的梳理情况。
梁河二场的调查结果也回来了,骆成泉是借矿下受伤的由头请了假,去医馆买药的时候,通过那医馆的大夫与孟令书搭上线的,两人都说过些什么还没问出来,但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变。
袁润还在拖。
只要拖到孟家认罪伏诛,利用孟家—顾素辰这条线来挖一挖李越安,张怀雅这头就总能好过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把张怀雅送出平城历练,几年风波平息后立个功再回来,也就全都安定下来了。
就这样到了八月。
张怀雅就如此在祠堂里跪到了八月。
《孝经》抄够了九十九卷,张承再去时问他,“你可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张怀雅还是摇头,“没想好。”
挫折让人沧桑。
在祠堂里罚跪的这些日子里,张怀雅快要瘦脱相了。
这段许久不见天日里,把他脸捂的煞白,颧骨高高凸起,嘴唇一层接一层的起皮。他已不再是那个十几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了,现在的他有些暮气沉沉的,便是祠堂的窗和门都洞开着照进光来,鎏金的光渡在他脸上,也是毫无血色的。
只有那双眼睛,偶尔迸出些火星子,证明他还活着。
他还是想不到自己要怎么做。
要怎么做呢?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世家们就像是一个巨人,他们这些刚刚崛起的,根本没法儿与之抗衡。
江知同案只是侥幸,毕竟有太子亲自闹了一场。
而如今,世家们都不必联合起来,只消动一动手指头,就足以叫他们力不从心了。
怪不得但凡有一人进了官场,就要推举着自家人往各个位子填。先不说有没有能力,但就这人数,万一和对家杠上,人数也是足以消耗一阵儿的。
根基,根基,事到如今,他终于觉察出了根基的重要性。
世家根基深广,便是陛下也要看他们几分面子。
到了下午,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张怀雅起身,往那一线窗外看了一眼。
随即他笑了一声,近来祠堂的门儿并不锁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故意如此。他蹒跚着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一线。
这一线视角往远处绵延,草尖泛了黄色,垂下的柳丝也染了焦枯,不再有夏日里那样油亮亮的光。雨不大,却如银丝贯穿天地,落在地上“沙沙”响着,极轻的声音,一丝丝的就渗到了心里头。
大约这就是夏天的雨与秋天的不同了,秋天的雨,看着总是冷清清的。
张家的祠堂在张府后头,张怀雅眯了眯眼,看见张府木色的院墙,再往上是灰色的悬山檐。
他想起昨天夜里偶然听见的那几句话:
“李家还是不死心啊……”
“大人近日忙坏了,长了许多白头发……”
“唉,听说他们又在坊里请人唱那出戏,听说请的还是高先生亲传弟子!这高先生不是一向与殿下走得近吗,怎的都不约束自家子弟?”
“戏子无情,听过没?”
“殿下怎么也不管管!先前在文华殿时,怀雅公子替他顶了多少臭名儿!”
“太子殿下也没长这么多手啊,哪里忙得过来?”
……
在祠堂里这些日子,仿佛自己隐于世外了,外间风雨不休,全都冲着旁人去,他一个罪魁祸首,竟然躲在祠堂的庇佑下,全都避开了。
他又推开了些门,探出一只手。
雨水落在掌心,不消片刻,就积成一小窝,又顺着指缝流了出去。
他想起上个雨夜,他说自己要做圣人。
他想起许多年前,也是下着雨,父亲牵着他,将他送到了文华殿,对着那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孩子行礼,“殿下,这是臣家中三子怀雅,日后还望殿下多多担待。”
他想起很多年前,许许多多个下着雨的时候,他扎马步、打拳、读书、听大哥弹琴……那时自己初生牛犊,意气风发,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这样顺遂下去。
他又把门推开了些,彻彻底底地站在了雨里。
袁润接到消息的时候还在成乾殿里,魏帝听他说完此次进士的安置,又提了些意见,直说他做的不错,只是还有改进的余地。至于被他圈了“待定”四字的人,魏帝道:“到底也没确凿证据,就先留在平城待用吧。”
这一道折子,又不知惹来多少人心碎。
袁润出了成乾殿,允钦早已备好了马,他出了太平巷就一路疾驰,夜色在余光中连绵成一道影子,也不知是不是雨下大了,砸在脸上,冰冷麻木。
桃花山,十方寺。
袁润只求自己再快一些。
鼓声清越,木鱼深远,寺中有人在诵经轻吟,和着雨声,声声如刀,搅在袁润心上。
进山门时有沙弥拦住了他的马,袁润干脆跳下马背,踩着淤泥,踉跄着往前。
“施主,请随知客僧来登记。”
“孤乃当朝太子,谁敢拦我!”袁润大吼一声,从腰间摸出令牌扔过去,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大殿的方向。
那个地方灯火通明,殿中有僧人围坐。
众僧人合围里,摆着一口薄皮棺材。
而在棺材最前端,有个格外消瘦落拓的身影,背对着他,叩首三拜。
“张怀雅——”
袁润再吼。
雨水顺着眼睑流进嘴里。
那个身影不动,已有年长的师父来,为他摩顶受戒。
“张怀雅!”
袁润从不知道从大门到大殿的路竟然这么远,远到他听见那师父念完了往生咒又念了三皈五戒,如今剃刀已经握在手里,他竟还不曾近前。
“张怀雅!”
手起刀落,青丝落地,袁润一怔。
至此,那背影方才转身过来,披上宽大的僧衣,对着袁润微微合掌,“施主,小僧法号正渡。”
雨势顿大,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天地如织,眼前万物皆笼在白烟之中。
袁润踉跄顿住。
想起昔年初见,公子风流如玉。
他是张怀雅。
而今大雨如幕,他遥遥合掌,如立世外。
他是正渡。
袁润看见殿中的薄棺四壁写着张怀雅的姓名与生辰八字,他知道这口薄棺今夜就会被烧掉。2
他知道。
从今往后,平城再无张怀雅,只有十方寺正渡。
作者有话要说: 1:就是内阁提出几个处理意见夹在折子里;
2:出家的仪式,烧棺材意思是舍去凡尘俗世中的一切声名权势,回归本新的自我,尘缘两断(私设,真实出家很严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