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润在被抬回东宫的路上仔细想着,忽觉书里有些情节已经开始模糊了。就譬如给东宫下毒事件,他只记得顾素辰这个名字,但具体细节却记不清了。他如今知道的,都是司礼监想让他知道的,通过允钦说于他的。
孟家?
他也知道司礼监所作所为是有私心在的,但是……孟家?
如果孟家未曾做这件事情,怎么方才就连张怀雅都话里有话?按行程来推,张怀雅应当未曾接触过司礼监的人才是,那么果真如他所言,孟家才是搅起这趟浑水的人么?
孟家?
怎么竟然是孟家?
袁润以前从未注意过孟家。
对于国子监,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一国之最高学府,那么顺其自然的,其祭酒也该是清贵之人。
何况,孟家也并非世家之流吧……袁润支起脑袋想了想,忽然想起孟光好像是刘尚书的女婿。
攀扯着裙带关系进入世家圈子的人,必然是急于得到世家认可的。
要得到认可,便要付出,要舍得,要在世家之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替他们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即便这样说得通,可是孟家给他下毒,图什么?
刘家又图什么?
要分析一个人的行事,就要先分析行此事之利弊。袁润推论半晌,依然推不出来下毒成功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但不成功的好处便多了,会被杀被贬被流放,后人或许再难进入平城这个政治圈。他们这一辈奋斗到这样的地步,六部尚书,人臣之极,实在没必要再去冒这个险。
袁润想不明白。
回了东宫,允钦正在煮茶。
见袁润被抬回来,他连忙过来搭手,将袁润扶到榻上。
袁润看着允钦,就觉得司礼监的圆领袍,配上镶着镂空铜片的革带和方口皂靴,显得人意气风发的,整个人的精神都往上提了起来。
是啊,允钦都进了司礼监了,自己如果没什么事,也不好再招呼他来东宫伺候了。
于是袁润扯了扯嘴角,“今儿没去司礼监吗?”
允钦四平八稳地端了一杯温水过来,“奴先是殿下的近侍,然后才是司礼监的随堂,王提督也开过口的,叫奴无事不必往司礼监去。”
见袁润接了水,允钦示意那几个小内侍退下,弓腰说起了司礼监查出来的结果。
他道:“殿下原先怀疑是顾素辰,我们也去查了,查出他与孟家公子往来不少,在冀云省时就常有书信交道。李大人倒是不介意,也不知是不是顾素辰刻意避开了他们。”
接着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过去,“这是当时截获的其中一封,奴等也看不大懂。”
袁润打开看了看,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常说说两地人情风貌,偶尔还做几句诗词游戏。
孟令徽……
袁润合上那封信,想着这位公子,虽也算是同窗,但似乎,他与孟令徽都未曾说过三句话。
原先他是坐第一排的,在知道了简行之是夫子后,他问坐在后边的学生谁愿意与他换一换时,就是这个孟令徽主动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他。
按理来说这样的开始还算不错。
那时整个文华殿都不是熟人,孟令徽舍己为人的精神也很大的感动了他。
可为什么后来就没有交集了呢?
似乎是因为孟令徽也属于好学生那一挂的,他看不上自己这样混日子的老油条,自己也看不上他那般硬着头皮死学一到实际操作就躺平的书呆子。
袁润又仔细看了看他们的诗词游戏,就那么几个字,写成一行又写成两行,就是一首诗来回换着顺序念。他看不懂写了什么,但信上两人你来我往,却格外津津有味。
“自顾识行至,登高极四维。”
“自顾识行至登高,行至登高极四维。”
第六感告诉袁润,玄机应当就在这两句话里,然而他暂时还是参不透。
于是他把纸折起来,打算抽个时间去问问才子崔明远。
“还有,这是陛下派人送来的。”允钦从桌上拿起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往前递了递。
袁润心里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接过来后先掂了掂,感觉很有些分量,还不待问这是什么,允钦便面无表情道:“陛下说,殿下这么大了也该有点担当的,太史局里的事儿迟早都得面对,殿下能下地走路了,就去给简大人赔个罪吧。”
“赔罪是一定要赔……的。”
袁润说着,打开木盒,有些艰难地吐出最后那个字,抬头看向允钦。
这……
果然简行之才是魏帝亲生的吧!
赔罪就赔罪,为什么要这么隆重?
他堂堂大魏太子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木盒里整整齐齐码着六根荆条,显然是要让他效仿廉颇负荆请罪的意思。
可是廉颇和蔺相如基本上是平级啊喂!
允钦不等袁润反抗,便又躬身道,“司礼监也是这个意思。简大人毕竟年龄大了,殿下虽为储君,但亦是简大人的学生,此事也是殿下不讲理在先,犯了错便该认罚。殿下以身作则,才能成为众臣工表率。”
袁润瞪大了眼睛,“我若是不去呢?”
几天后,袁润背着荆条,站在了太史局门口。
他是太子,身份贵重,赤/裸着上半身跪在门口请罪倒是不必的。但只是站一站,也足以让他尴尬到当众表演脚趾扣别墅,想要当场消失。
阿辰去向简行之报信,简行之只低头写着字,不动如山:“作秀。”
过了一会儿阿辰又去了一趟,言语里有些焦急,“大人大人,殿下都站了两刻钟了!旁边好多大人围观呢!”
“丢的是他大魏太子的脸,与我何干?”
简行之铁了心的不原谅他。
那天的书楼虽有允钦帮着收拾烂摊子,但允钦走后,他一个人又检查规整了许久,那个矮柜摔出了裂缝,壁柜的门也被拉坏了,许多稿件上下连贯不起来他都重新誊了一遍,写多了字,直到今天晨起右手的手腕都还有些酸。
说起来,那矮柜还是青阳一族供上来,魏帝又转手赏了他的,也不知是什么材料,轻便得很,他很喜欢,却也不能再开口去要了。
“可是大人呀,您不让殿下进来,大家都只会说是大人您心胸狭隘。”阿辰眨了眨眼,学着那些人惯常的语气道:“毕竟殿下还是个孩子,大人与孩子计较什么?”
简行之这辈子无法反驳的就三句话:
还是个孩子。
来都来了。
大过年的。
这三句话任意一句单拎出来都具有极大的杀伤力,让他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诉,更何况此刻还有一个附加条件:殿下。
陛下一日不废太子,他就还得称他一声殿下。
简行之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一张纸,“叫殿下进来吧,先前顾素辰与李辞盛两位公子的考核结果还未与殿下说过。”
阿辰嘻嘻一笑,“就知道大人最是心软。”
简行之洗了笔,清了清嗓子,冷冷道:“一码归一码,对事不对人。”
阿辰挥手把袁润叫进去的时候,袁润如蒙大赦,心想总算是可以避开那些直喇喇的目光了。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刚走了几步阿辰就背着手道:“大人在三省阁呢,殿下自己过去吧,今天哥哥来看我,答应了要带我去梨花苑听戏。”
“嗯啊。”
袁润应了一声,又问道:“三省阁是哪边儿?”
他现在进太史局,可当真是一步都不敢多迈,生怕又惹出什么事儿来。
“就是原先的自躬阁,在后院啦!”阿辰一蹦一蹦的跳出太史局的门,袁润忽然有点羡慕他。小孩子什么都不记,本想问问他那天他被魏帝拎走后剩下的烂摊子是什么收拾的,但他竟然已半点都不放在心上了,今日见了他也没半分尴尬的意思。
也挺好的。
总是坦荡一些,总比自己又想立人设,又想解放天性好很多。
袁润叹了一口气,走得很慢。
荆条有点重,背在背上,虽然隔着衣服,那尖利的刺还是能透过布料,每走一步都精准地触在他的伤口上。
这一路袁润走的哆哆嗦嗦,大概明白了魏帝的意思。
来太史局,还是不要太放肆,这才是在太史局该有的状态。
如果自己不能保持这样状态的话,那么即便是借助外力,魏帝也会让他把这个状态保持下去。
嗯。
果然是亲爸。
鉴定完毕。
来之前魏帝特意派人来传了话,说这荆条只有简行之才能解下来,这也意味着,如果简行之不肯原谅他,那么他就还得把荆条背回东宫去。
背着荆条行住坐卧……魏帝当真是觉得自己命长了吗?
袁润在心里吐槽,也只吐槽了几句,就忙着盘算待会儿该怎么向简行之解释。
那日真的是意外频出,他本想只扔自己那两页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然后再假装要扔别的来吓唬吓唬简行之。没想到,没想到,一着不慎,满书楼都是书……但解释这么苍白无力,简行之一定不会信,毕竟在他眼里,自己那天是真哭了也是真闹了,现在再说“surprise”也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就这么一路进了三省阁,他还没找到简行之的身形来问声好,便先听见了简行之的声音,“殿下,那日顾素辰与李辞盛的答卷情况,都放在殿下面前的书案上。臣已誊录完备,该点谁不该点谁,殿下心中有数,往后臣便不再参与此事了。”
三省阁里空荡荡的,袁润有些吃力的抬起头看了一圈儿,“夫子,夫子您在哪啊,学生给您赔罪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709:13:22~2020-07-1720:3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者今天头秃了吗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这个昵称……作者君表示有被冒犯到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