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客栈在曲门坊东边。
面试完了,将手令归还给阿辰,李辞盛随顾素辰一路回来,心头总觉惴惴不安。他转了几圈也静不下来,见顾素辰又席地坐下,长衫铺开如流云般闲适,自顾自焚了一枚锥香,置在倒流架上,便焦灼道:“先生,不知为何,我心头总是慌张。”
“人这一生,会遇到数个关口。”
顾素辰偏头,示意李辞盛坐下。
“每到一个关口时都会有情绪上的表现。譬如烦闷、譬如忧虑、譬如焦躁,这都是正常的本能反应。”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沸水温过茶具,洗过两道的普洱析出淡香,略一坐杯便分斟在茶案两侧的紫砂杯中。
顾素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行云流水,他甚至想,幸亏自己读书时专修了茶道和香道,一朝穿越,才不至于太过于捉襟见肘。
李辞盛应是,“之前从未有过国士之说,新的东西,总是叫人抱有遐想。”
“也不全是如此。”
茶倒七分,饮茶时才有余地。
顾素辰先端起杯来,微微低头,阖目深深一嗅。
“先生此言何意?”李辞盛抬眼看向顾素辰。
这人十□□的年纪,比他还小些,却心思深沉捉摸不透,很多时候仿佛活了几辈子的老人,总是暮气沉沉的。偏又爱穿白衣,明明是俗世中人,周身的气质却将疏离、清冷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人都有三灾八难,生老病死水风火,这才是值得心绪不宁的关口。”
顾素辰轻抿一口茶,“至于国士,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只要陛下高兴,你我二人都封个国士,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先生的意思是……”
李辞盛愈发听不懂了。
但也并非完全听不懂,只是心里有了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却不太敢对号入座。
顾素辰屈起手指在桌面一敲,轻笑一声:“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先前随着李辞盈出去的那个婆子一头闯进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公子!姑娘、姑娘她与外男幽会,失足溺在江家的水池子里了!”
李辞盛闻言,猛地起身,揪起那婆子的衣领喝道:“小妹没回来,你怎么回来了?还不快带我去!”
这就是年轻人。
顾素辰喝完了杯里的茶,低头时长睫覆下,拢住眼底微冷的笑意。
这件事漏洞百出,偏李辞盛第一反应并不是有诈,一点就着,十足一个空心炮仗。
随李辞盈出去的一共七个人,一个婆子六个仆从,其中四个是有武功的。不夸大话,李越安精心挑选的武者,整个身家都压在布政司里,只保护一个李辞盈……更何况还是在平城地界上,以他们的功夫,根本就是绰绰有余。
如今婆子回来了,那六个仆从呢?
溺在江家的池子里,为什么不救上来再来回禀,却要先多这么一个无用的举动?
退一万步说,即便救上来的迟了,那也该带着李辞盈的尸首回来。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单凭这婆子一句话,他就要寻出去了。
这样的人……
就算他挂心小妹,脚滑溺毙在江府的池子里,也是正常的吧。
况且,那江府老宅还是贴了都察院的封条的,他们自己要进去作死,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旁人。
顾素辰饮尽杯中茶,一道起身,转过茶案,“我随你去。”
李辞盛忽然回过身来,盯着顾素辰道,“先生,此事蹊跷,您不觉得吗?”
顾素辰笑意温和,“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走吧。”
三人刚出客栈,便见有个小子打横抱着李辞盈走过来。
那小子的脸红如虾子,虽说是抱着,但也仅仅用手臂拦住不让她掉下去,十指俱是抻开的,以示自己的清白。
李辞盛快走几步,自张怀雅手中接过李辞盈,见她神色如常,似只是睡着了,便又试了试她的鼻息。确认一切都妥当后,方才看向张怀雅,“多谢这位小兄弟了。”接着又打量了一番他的衣着,是平城权贵间正流行的罗云纱,纹绣也大气不俗,便知其家中非富即贵。于是他又道:“多问小兄弟一句,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稍晚些我必亲自登门致谢。”
张怀雅连忙摇手,“不必不必,我就是个路人,诸位不必挂怀。”
“……”李辞盛还要说话,顾素辰却上前打断,“这位小兄弟,你可带回我家姑娘头上的比目簪了?”
他语调尖锐,毫不遮掩话中讥讽的意味,张怀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知道瓜田李下必有嫌隙,何况此事涉及男女,便总难说清。于是耐着性子解释:“我真的就是个路人,路过时听到有人呼救,她就这样,能带回来的我都带回来了,就没见什么比目簪。”
李辞盛又看了李辞盈一眼,见她颊上泛起桃红,睫毛轻颤,一副神色荡漾的模样。再看张怀雅,便觉得他果然可疑。
样貌是好的,家世也不错,而辞盈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
于是他往前一步,站在张怀雅身侧,“小兄弟,大热的天,劳烦你了,不如随我们进去喝杯茶吧。”
张怀雅先前就一直保持着警觉,此刻更觉得不妙。
溺水的少女果然是个钩子。
李辞盈还是闭着眼,但对着李辞盛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话后,李辞盛的态度便愈发坚决。他将李辞盈递回那婆子怀里,亲自比了个“请”的姿势。
大魏尚武,权贵之间常以武力相交,张怀雅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实此时要是硬拼,他是跑得掉的。
只是他今日出来就没瞒着自己的身份。
张怀雅往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若是跑掉了,这些人必能查问到他的身份,日后人们说起来,是不会在乎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旁观者只会挑自己想要看到的,从他失德说到根源是太子失德,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要背数不清口黑锅。
可这并不是殿下的锅。
张怀雅定了定神,“好。”
后来,袁润也想过,倘若自己能有张怀雅一半容人、为人的心量,大约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现在,他一脑门子热血直往上冲,看着面前的龙头拐,生起了满心的怨怼、愤懑、不甘与委屈。
莫名其妙就穿来了,他说过什么?
穿就穿吧,还是一个朝不保夕的炮灰配角,他为了活命想方设法,他说过什么?
设定不顺心,世界不合理,身为开着上帝视角的太子竟然没有一点话语权!不走主剧情却一直在推支线!满朝文武都可以挑他的错,他说过什么?
如今他只不过看了一本史录,简行之就要和他上纲上线!
袁润咬着牙冷笑,“夫子今日当真要留我在书楼做看守吗?”
“殿下若不愿做看守,随臣去紫极殿向陛下请罪,并承诺以后永不再犯,便罢了。”简行之自然要给太子殿下留台阶和余地。
好在那箱子里放的只是打算定下来的手稿,终稿藏在壁柜里,单用钥匙可打不开。
何况殿下本也没看多少,就他那两张活页,本也是打算废弃不用的。只是一时还寻不到其他的来替换,便暂且先卡了进去。多写一遍罢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倘若太子殿下经了教训,知错能改,那也是好事。
简行之不动如山。
袁润听着简行之带有怜悯意味且高高在上的话,“哼”了一声,十足一个顽劣太子:“请罪?太史局顶的是我大魏的官衔儿,夫子您领的是袁氏皇族的俸禄,莫不是我父皇敬您久了,您就当真以为太史局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了!不会吧不会吧?”
他后退几步,趁着简行之行动不便,推下铁箱上的锁,一把掀开,将写着自己的那两张纸扔出来撒气。见效果不甚明显,他又转身,假意要去扔几本身边矮柜里的书,以作示威之用。只是那矮柜极轻,兼之袁润气急,每个动作都用了十成十的气力,他的脚不知何时卡进了柜脚里,转身一拽,便拽倒了整个矮柜。
“轰隆”一声。
矮柜倒地,里边的书册都栽了出来。这就罢了,偏这矮柜后连着壁柜的门,这一倒,顺带着把壁柜的门也拽开了,倾下的书册带着灰尘炸开一地,袁润和简行之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这……
他这个时候说他不是故意的,还来得及吗?
简行之终于动了怒。
弥漫开的灰尘里,他抬眼看向袁润,也仿佛是头一次这样认真的打量袁润。对面的少年下意识一缩脖子,眼神里透着些慌张和尴尬,却又咬死了不肯认个错。看吧,人的出生是天注定的,才能和性情亦是。
如此粗糙愚钝、懒散蠢笨、胸无大志、甚至还无耻卑鄙不要脸,毫无责任感与担当!
这样的人,纵使他出身是太子,又怎么能做好太子?
简行之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心思。
这心思本不该起,一旦起了就会抑制不住地蔓延。
简行之冷眼盯着袁润,觉得无论从何角度、方位来看,袁润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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