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节,宫中办了一场晚宴。
本该是万物凋零的季节,竹子依然荣茂。疏狂斋中散发着冬笋汤的香气,咸肉和鲜香和竹笋的爽口结合,氤氲在升起的白雾中,显得格外温暖。
李淳熙摆好碗筷,卸下围裙,露出里面庄重的黑色宫装。
金丝交错着,绣着一只张扬明媚、凌空翱翔的火凤。
其实这是不和规矩的。公主不能在衣袍上绣凤凰,只能绣一只孔雀或者仙鹤。可是在柏林眼中,李淳熙穿凤袍要比太女、甚至女皇都要合适得多。
她展展衣袍在柏林对面坐下来,动作优雅又自然。
“今天的晚宴大概吃不下什么东西,”她微笑着,替柏林盛了一碗汤,说:“所以就提前吃,可以吗?”
柏林点头,接过。
“谢谢。”
微烫的汤汁蒸发扑在他脸上,香味诱人,手中的碗也把热度传递给了他的手掌。
李淳熙自己没有喝,透着白色雾气,柏林可以看见她看着他的明亮双眸。
这段时间,她的身体好像恢复了很多,皮肤不像以前那般苍白,身材也渐渐丰润了起来。她穿着黑袍再也不显得单薄,偶尔看侧影,真的有几分天家威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她虽然笑容格外温柔,但眉眼更厉。那双狭长凤眸不像平时一样微微勾起媚色天成,而是平平展开,羽睫也不卷得浓密缱绻,而锋利的像卷起的染血刀刃。
柏林被自己这个比喻吓了一跳。其实并未这么夸张,人哪能一下子变得这么多呢?他想,还是因为这次宫宴让他觉得内心不平静,所以想得太多了吧。
他问:“这次宫宴人多吗?”
“不多,”李淳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只有几个皇家人。”
“哦……那平时,这样的宴会多吗?”
这个宴会奇奇怪怪的,立冬不算什么大的节日,他不记得李淳熙往常有参加过这样小的晚宴。
李淳熙笑了一声:“这样的宴会,从来没有过。就算有,我也‘生病’了,不会参加的。”
是了。原主也经常参加宫宴,但以前很少见到李淳熙,以为她是病得不轻,以至于一年四季都不能出来社交。后来他进了公主府里才知道,就如今年的中秋一样,哪怕李淳熙其实没生病,宫里也会无中生有的让人“传话”说,让她好好休息静养,摆明就是不想见到她的出现。深究一下,这不禁让她在众人面前落下病弱形象,还间接剪除了她的羽翼,让她无法扩大自己的交际圈、培养自己的势力,永远无法成长。
今天事出反常,这场宫宴必定有一个针对李淳熙的阴谋。
可李淳熙毫无准备,身边只有一个他。柏林不禁说:“今天这场宫宴绝不简单,也许是一场鸿门宴。公主,我们……”
李淳熙笑着打断他的话:“汤凉了,快些喝吧。”
竹笋汤入口微温。柏林喝下一大口,只听李淳熙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吗。但去总是要去的,难得……体验一下二十年都没有享受过的虚假亲情。”
能有什么亲情?!柏林急了,说不定……
他说:“公主,若我们现在出宫,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我们可以南下……”
李淳熙神色没有半分变化,提醒他说:“吃菜。”
见到她没听他的话,柏林有些着急,仰头将碗中竹笋汤喝完,想说什么。
但他又理智一想,李淳熙神情如此平静,难不成她自有打算?
但是她再怎么有打算,势单力薄是真,女皇和太女对她毫不掩饰的恶意也是真。哪怕谢侍君预言她终成帝王是真,那现在她逆风翻盘可能性也很低。
他忍不住站起来,可能是因为起身动作太猛,他突然感到有些头晕。
忽略那微妙的一瞬感觉,他快步走到李淳熙的身边,俯身圈住她,温声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吗?说出来,遇到危险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李淳熙转过脸来,正对着他。
看着近处她的面庞,柏林脑中眩晕之感更甚,原来那并不是一晃而过的错觉。他猛然间意识到,李淳熙居然在递给他的汤里,下了药。
“公主……你??”他只来得及叫了他一声,就昏沉沉倒下去。下坠的瞬间,落入了一个柔软而坚韧的怀抱。
微微沙哑的女声在她耳边低声说:“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我会让你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
*
仿佛有一百个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又仿佛有一千个人在他脑中唱安眠曲,柏林觉得万蚁噬心,难受极了。脑内残存的意志一直和迷|药的效力在对抗,迫不及待的想要醒过来。
也许是李淳熙给他下的药剂量不是太大,他终于在最后一次挣扎中醒了过来,发现他以为的那些窃窃私语声都是系统在一声声的叫他:“宿主,宿主宿主!宿主,醒过来!”
柏林睁开眼睛的一瞬,就即刻的站了起来,连系统都没时间理会,往外奔去。
疏狂斋所处之地偏僻,竹林仍旧静悄悄的,但他不知道皇宫里到底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刚刚跑到竹林,就听到有人脚踏落叶的声音。
接着听到有人交谈道:“真的在这里?”
“小声点!”另一个人声音说道:“公主没带他去,肯定就还在这里。”
“可是你看这么晚,都没点个灯……”
柏林赶紧闪身,躲在一棵竹树后。他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卫兵走向小破屋,手中握着的刀在月色中反射着雪亮的光。
柏林的心紧张的砰砰跳。
这几个卫兵找到他这里,难不成李淳熙……?
他仔细想想他晕过去之前听到的那一句话,好像李淳熙要在今晚孤注一掷、做点什么了。
可如果她成功了,那这几个卫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来找他?
他静静地看着那几个卫兵走进小破屋,去搜他的踪迹,然后趁他们不注意快速的向外跑狂奔而去。
整个皇宫安静得异常。柏林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自己沉重的喘息。
他奔到一半,转头一看。那几个卫兵没能找到他,怕他是躲起来了,干脆一把火烧了疏狂斋。
冲天而起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眸中。
柏林突然冷静下来。他们要他的命。所以如果李淳熙真的失败了,那他现在过去,就是送死。
不,一定能想个办法的。
他转道,往太医院奔去。
太医院离他现在站的地方很近。
他站在门口,平息了喘息才走进去。
太医院里面仍旧是是平静祥和的模样,皇宫的内乱还没有传递到这里。
今日值班的就是那个年轻医官,他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柏林整了整衣襟,大步走了过去。也许是他的神色维持得非常平静自然,那人看见柏林,以为他是来抓药,就问:“是公主殿下药不够了吗?”
柏林点点头。
那人不疑有他,转头去替他抓药。
柏林这时非常庆幸女皇逼李淳熙这么惨,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了,否则,大半夜驸马亲自来抓药,任谁都会十分怀疑。
柏林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抓药,突然问:“我能不能去翻看下公主的医案?”
年轻医官点点头:“驸马,您请便。”
柏林假装是走进隔壁房间去看医案,实际上却是走向了太医院的大门。
谁都没发觉,他离开年轻医官身边的时候,手里已经握着一块医官专有的牌子。
关键时刻,他身上的金手指能用的也就只有“妙手空空”一个了。
夜色浓重。
他拿着那块牌子在打着瞌睡的门房前晃了一晃,就自然地走出了太医院的门。
这头门是通向外面的,给太医们日常通勤所用。
他一走出门,就走到了长安街上,拔腿往公主府奔去。
这个时候就必须要找帮手。
他冲进公主府,不顾管家和下人们惊讶的神情,跑到东院李淳熙的房间里开始翻找。
之前和碧池轩的那些男宠打麻将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
至少他知道了李淳熙跟当朝的大将军互相勾结……哦不对,是有合作。因为除了嘤嘤怪和俊生,只有将军府送来的男宠蓝凌,进府不带任何目的。
柏林在柜子、抽屉等最容易放秘密的东西的地方开始翻找起来。
一个男宠说明不了什么,如果李淳熙现在这种情况,要想找这个将军帮忙,必须有些信物。否则恐怕识时务者都不会趟这趟混水。
李淳熙会把信物在哪儿呢?
柏林心焦如焚。
然后他一转头看见了李淳熙给他画的那幅“咸鱼青年欢乐多”。
对了,密室里!
他揭开画按下开关,走进了密室。
那间五光十色、珠光宝气的密室里面,虽然奢华,但是并没有他想找的东西。
那会放在哪里呢?
他的目光移上了静静停驻在地上的三副棺材。
他颤抖着手,先避开了女皇的那一副,首先看另外两幅棺材。
是空的。他心松下一口气,随后又沉重起来。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柏林又掀开了关着女皇的那一副棺材。
女皇和他上次见到的一样,静静躺在棺材里。现在他心比较冷静,终于可以看出来,他本以为那是女皇,其实也并不太像。
因为这个女皇明显更加年轻。不知道是什么秘法,让她的尸身没有腐烂,一点异味都没有。“女皇”虽然死气沉沉,但是不败的身体可以看出她皮肤紧致,看上去好像才二十几岁,正是非常年轻鲜活的时候。
不过柏林不在乎这些了。他道一声了“对不起,冒犯了。”掰开了女皇紧攥着的手指。
女皇左手拿着一个小小兵符,右手拿着一卷明黄圣旨。
柏林展开圣旨一看,终于解开了女皇的秘密。
原来躺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女皇。
女皇其实是双生子。
这个时代虽然是平权社会,女性也可以当皇帝,但是比起男性皇帝来说,女性登基掌权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生育所费的时间太长。怀孕、生产,都是非常耗费精力、心神和体力的事情。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有时候母亲对于子女的偏爱,比父亲更甚。
这些都严重的影响了朝政、立储等事宜,这在前面几朝都得到了验证。而先帝只有这两个女儿,女皇又是一对姐妹,于是先帝在传位的时候,安排好了一切。
一个,活在日光里,给她传授帝王之道,让她处理朝政,面对百官。
而另一个,就活在夜晚中,用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生育。
虽然分工不一样,但是姐妹两人都失去了一部分该有的权益。两人从小受到的教育也不一样,谁也不羡慕谁。
本来一切都是平衡的。
直到谢侍君的出现,让女皇失去了理智,想要和他生下属于他们的爱情的结晶,于是就有了李淳熙。
那另一位,不甘心了。
她嫉妒女皇既可以手握大权,成为帝王,又同时可以拥有幸福的小家庭,能有爱的人,能有自己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惧怕女皇偏爱自己的孩子,而她生的孩子,会得到不公平的对待。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坏就坏在,当时两姐妹根本没有沟通。
于是,另一位就试了各种阴谋诡计,让女皇在生李淳熙的时候难产血崩。
而女皇在临死前意识到了这一点,拼死写下了这一张圣旨。
她在圣旨里说,另一位担心的不会发生。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让谢侍君和李淳熙好好的活下去,她从未想过要让李淳熙未来要如何如何,只求她开心快乐。但如果,有人一定要和他们过不去的话,那这个圣旨就作为凭证,能直接让李淳熙登上皇位,而封谢侍君为摄政王。
这一份圣旨应该是写给谢侍君的。可最后谢侍君没有公开这份圣旨,还是死了。
柏林想,李淳熙应该是在谢侍君死后知道了这些事情。
那个在竹林里面吃掉父亲骨灰的小女孩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李淳熙隐忍多年,因为势单力薄,连圣旨也没有立马拿出来用。只能将母亲供奉在自己的府里,将父亲的骨灰吞入自己的肚中,以此警醒自己,要带着父母亲的那一份,一直活下去。
她怀揣着这个秘密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不知道多少个充满着恨意和痛苦的日子。
柏林把圣旨藏进怀里,默默地拿起了兵符。
李淳熙太孤独了,他想。
她一个人守着那么多的秘密,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夜。所以在最后的时候,她都要迷晕他,而选择自己去面对吗?
可是李淳熙不知道,他并不想要什么“醒来之后得到这世界最好的一切”,而就是想在此刻站的时候看一看她,抱一抱她。
这也是他仅能做的事情了。
*
柏林带着从将军手里借过来的几千精兵闯入皇宫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很快的控制了整个皇宫。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最后他们包围了女皇举办宴会的鸣凤殿,他朝里面慢慢行去。
鸣凤殿外静悄悄的,连个值班守卫的人都没有。
浓重的血腥味从里面透出来,仿佛空气也在向他诉说着这里的不祥。
柏林往里面走进去,没留神看地上,好像踏入了一个水花,听见了细碎的水声。
他低头,发现这“水”格外粘稠。
而不远处就有几具尸体,那些“水”正是从他们身上汇聚,流到这里来的。
心中剧震。柏林飞速往里面跑去。
他实在想不到这里居然是这样的景象。好像有人提前对好像有人提前做了他做的事情一样,闯进了皇宫。
只是柏林的本意是想救出李淳熙,而比他早一步的人是要……?
逼宫。
这两个字浮现在心里。
可是谁要逼宫?最可能逼宫的就是李淳熙,可是李淳熙一个人也做不到。那会是谁?
那会是谁?
他产生了一种格外奇怪的感觉,而这种奇怪的感觉到他踏进最里面之后达到了顶峰。
里面已经,几乎没有人站着了。
或者说,几乎没有活人了。
放眼望去,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她的背朝向柏林,长发秀美,身体瘦削,一身黑袍。
柏林恍惚间,竟然有些不认得了。
她仿佛站在地狱里,可是她的情态却完全不像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
她的脚边,明明四陈八列的,是各种尸体,可是她给人的感觉,仿佛踏着的是满地的鲜花。
她缓缓俯下身去。
柏林看见女皇就躺在地上。
准确的说,是半个女皇。
她的上身和下身已经分家。如果她是犯了什么罪、遭了什么刑罚去的,那就是和谢侍君一样的死法。
腰斩。
血流了一地。
他看见那个黑袍女子伸出手,指尖沾上了一点血。
她的动作如此优雅,仿佛只是在岸边,掬起了一捧清泉,或者只是在水面上撩动波澜。
她收回手,指尖突然按上唇珠,动作轻飘飘的,将血抹在了唇瓣上。
似有一阵风吹来,长发随之舞动。
她微微转过脸,露出苍白面孔,微微上挑的凌厉凤眸,还有沾了血的、鲜红的嘴唇。
是柏林从未见过的李淳熙。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没用呀(捂脸流泪
只能明天继续爆发肥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