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心虚得抬不起头。
让赵隽去宋二叔的军营,她的确有几分私心。
赵隽早年就喜欢舞刀弄枪,还曾大言不惭道以后要去考武状元。
阿兄意外离世后,引发一连串的事情,赵府几乎家破人亡。
赵隽深怀愧疚,萎靡不振。
两家人,都从云端跌入泥淖。
每次想起这些,赵沅就心如刀绞。
她实在不忍心当年那个爽朗恣意的少年就这么颓废下去。
去宋霁的军营,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
前世她和这个宋二叔委实不熟,但他的事迹他听过。
日行千里,孤身入敌营擒敌首。
运筹帷幄,以少胜多伏击敌人十万雄兵。
说书人将他的事迹写成折子,在天桥下、茶楼里、街巷上,讲述他的传奇。
能进他的军营,于赵隽而言,是年少的渴望,也是迷茫时的救赎。
她想看着这个如兄长般的男儿重新站起来。
“有的人生来就是握剑的,你让他捏笔杆子也不行。”沈乔心里明镜一样,沅丫头没说完的话,他都听懂了。
看到外孙女一双红彤彤的眼,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忍不住为她心疼,心一软,温声问宋霁:“元齐,你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差使?”
宋霁和沈家关系匪浅,这点小事他不会拒绝沈乔。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前段时间,那个拔箭发狠的女孩儿。
和刚才捂着帕子哭泣流泪的女孩儿。
两张脸重合在一起。
这点伎俩怎么瞒得过他的眼?
心狠又聪明。
“既是临安兄吩咐教养的,想必定然不凡,回头我问问林霄,可有合适的差使。”宋霁不紧不慢端起酒盏,小啜一口。
赵沅视线落向他那边,面上不显,实则双手在桌下捏着帕子。听到他这话,才舒了口气,道:“多谢二叔,赵隽为人踏实,定不会辜负二叔。”
宋霁含笑,朝面前这个笑得嫣然小心思比谁都多的女孩儿点了点头。
***
第二天一早,沈如棠早早就来找阿沅,收拾准备参加靖安侯府的马会。
靖安侯府老侯爷已八十多岁,历经三朝。虽如今他的子孙辈鲜有出仕的,但其功勋足荫三代。
是以,侯府马会帖子一下,京城里叫得上名号的人都会去给老侯爷卖个面子。
杨氏身体不如从前,这种热闹都不大去挤,让白氏带着孩子们去。
靖安侯府门前车如流水,宾客如云。
“沈夫人来了,有失远迎。”管事迎出来,请白氏一行人进去。
赵沅很少参加这类聚会,跟在白氏身后,和沈如棠挤在一起讲悄悄话。
“去年马会你没来,那才叫精彩呢。”沈如棠低声道。
打抄手游廊下经过,满庭栀子香,芬芳扑鼻。
沈如棠刚起了个头,沈如溪转过身,剜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沈如棠望了眼四下没有别人,朝她挤了个鬼脸,侧过头踮起脚伏在阿沅耳畔道:“去年康乐公主也来了,最后她和三姐姐角逐桂冠。三姐姐败给她了。”
怪不得不许她说,赵沅抿唇笑了下。
到正堂见了主人家,另有丫鬟领他们马场。
马场已有许多人。
几人正往观礼台走去,斜里走过一群男子。
阿沅看到白氏看了他们一眼,便低着头悄悄拉了沈如溪一把。
示意她看。
沈如溪扭捏,不情不愿瞥了眼,迅速收回目光。
白氏低头对沈如溪耳语。
她神色烦躁。
***
“她也来了?”
正在花厅里和王芙下棋的李鸾听说沈如溪来了,一张俊俏的小脸上便扬起了笑意。
“好啊,正巧华衡今天也来了,咱们都去热闹热闹。”
她们那一簇人都笑起来。
王芙收了棋子,道:“我听阿兄说,华衡闹了许久,华家没办法,就他这么一根独苗,只好顺着他。华夫人硬着头皮往沈家去了好几次,结果人家连个正经主人家都没出来招待,喊了个老妈子把人打发出去。”
“看沈家这态势,是铁了心不会再和华家往来了。华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林府大姑娘林雪宁笑道。
王芙笑道:“还说呢,华衡为这事差点把家都给掀了。”
沈乔不喜华家的做派,定了姐姐,看到妹妹,又想要妹妹。
明令沈家不许再同华家往来。
华衡对赵沅一腔相思无处诉,在家闹得天翻地覆。
“那个病秧子赵二姑娘来了吗?”李鸾突然想起什么,嘴角含着玩味的笑。
“来了,人就在马场呢。”林雪宁说道。
李鸾端起茶杯,抿了口,笑问她们:“你们想不想看唱更热闹些的戏?”
姑娘们闻听有热闹,都兴奋起来。
李鸾含笑望向王芙:“去让你哥把华衡喊到畅春楼去。”
王芙眼睛滴滴答答地转,几乎刹那间就明白李鸾要做什么。
“华衡那边没问题,只不过那个病秧子……”王芙犹豫:“她怎么肯来?”
李鸾略略思索,有了主意,唤来丫鬟,与她耳语一番。
丫鬟唇角绽出笑意,往马场而去。
*
赵沅知道这种马会定会十分无聊,但没想到竟然这么无聊。
不比上次在庄子里。
马会上几乎聚集京城的达官勋贵,她要时刻保持端正的仪态,唇上还要挂着得体的笑。
有人来招呼,还要打交道回去。
保持假笑,令人疲惫。
“您可是赵二姑娘?”忽然,一个翠衫女子走到她面前。
女子着锦衣,戴金步摇。起初阿沅还以为是来同她结交的贵女,随即看到她习惯性弯腰倾听。定是哪家姑娘的大丫鬟。
她笑着点点头:“是,请问姑娘是?”
那丫鬟道:“我家姑娘请姑娘去畅春园一趟,道是有旧物归还给姑娘。”
赵沅愣了下,摇头道:“我并未丢失东西啊。”
“不是姑娘的。”丫鬟解释:“是赵大人以前在京时,留下的一册诗集。当时赵大人托我家主人保管,主人留存至今。今日至此,合该完璧归赵。”
赵沅呼吸一窒。
***
畅春园二门外,一道水色身影徘徊了许久。
梁烟心里怕极了,极怕府上的人发现混进了外人,找不到赵二姑娘。
她每天晚上熬夜照顾姨娘,又悄悄哭了很多次,眼底都是血丝。
不眠不休好久,走在路上,她只觉随时都会一头栽下去。
府上来往的宾客都盛装打扮,个个光彩照人。
两相对比,她实在灰淡得不像话。
站在打理得干净灿烂的院子里,望着精美的雕梁画栋。
地上的汉白玉打理得光可鉴人。
她知道自己站于此处有多格格不入。
她像掉进了明珠堆里的一粒泥丸。
不时有人经过,打量着寒酸的她,转过去窃窃私语。
她介意,甚至是害怕这些目光。
但此时也顾不得要遭受多少流言,忍受多少白眼了。
再见不到赵二姑娘,姨娘就彻底没救了。
“二姑娘,走这边。”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声音。
梁烟屏息凝神,定睛望去,眼眶微热。
终于找到她了。
“二姑娘。”梁烟朝赵沅走过去,她人恍恍惚惚,站到她面前。
丫鬟还要领赵沅去畅春园,被人挡了道,又见她衣着寒酸,神情落魄,道:“是什么人?”
梁烟以为耽误了赵沅正事,顿生愧疚:“我……二小姐,我只打扰您一会儿,跟您说几句话。”
看着梁烟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的脸,赵沅心里窒了一窒。
上一世就是被她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骗了。
她处处帮她,最终换来的是一把慢悠悠捅进她心窝的一把刀。
梁烟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一定会帮她呢?
被蛇咬过,还要做那救蛇的佛陀?
她没有那般宽广的胸怀。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赵沅提步离开。
经过梁烟的时候,无意间碰了她一下。她恍惚得已用尽最后的力气站在她身边,这一带,往前扑了一下,竟摔倒在地。
“二姑娘,求求你。”梁烟怕赵沅离开,伸手牵住了她的裙摆。
伸出手时,衣袖滑落叠在肘部,露出的胳膊上青痕遍布。
赵沅的目光从她流着泪的眼睛,移到她的手臂上,又落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
就是这张脸。
看上去纯良无害,心窝里卧着条毒蛇。
吐着信子,伺机咬她一口。
救不得,不能帮。
她心底一个声音催促在呐喊。
浓密的眼睫覆下,在眼底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放手。”檀口微启,声音冰冷得几乎不近人情。
梁烟错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半个月前还与她互吐心肠的二姑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冰冷?
她急得直掉眼泪,却不肯松手。
因她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是姨娘的命。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二姑娘,还请二姑娘恕罪。二姑娘要打要骂,梁烟绝无怨言,二姑娘,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姨娘吧。往后我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每天都有人生,时刻都有人死。
生死是自然天理的轮回。
你管不过来,不必管。
生死有命,不管你的事。
你并非是害她性命之人。
更何况,她是一条毒蛇的母亲。
难道你还要重蹈上次的覆辙吗?
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劝她。
劝她放下见死不救的罪恶感。
——做好人没有福报,做坏人也没有报应。
又何必去做劳什子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