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赵沅起身,紫蕙看着她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眼底青痕浮现,眸中血丝缠绵。
让她想起前几年老爷夫人刚去时,她日日哭得红肿的眼。
“姑娘。”紫蕙欲言又止,心悬起来。赵沅好不容易有几分起色,她怕她再度跌入谷底。
赵沅却只是道:“去备早膳吧,我有些饿了。”
语气略轻快。
紫蕙轻舒了口气,应了声“是”,随即想到些什么,又道:“对了姑娘,一早角门的人来报,说梁家姑娘又来了。他们知你起得晚,不敢放人进来,这会儿子要传她进来吗?”
阿沅缓缓眨了眨眼,过了好久,才道:“不见。”
她还不知在此间,要如何面对梁烟。
因她而生的怨和恨,缠在她心头。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
杀了她。
晌午沈如棠到琼苑来了一趟。
说琦玉楼来了很多关外首饰,央阿沅陪她去一趟。
她们姊妹的日常用度金银首饰府上有专人打点,喜欢时兴的,坊子里的人得了新样儿也会先送到府上任她们挑选。
可沈如棠年岁小,喜欢绚丽灿烂的东西。偏爱塞外女子那些花花绿绿的配饰。
那些服侍和京城主流的雍容华贵格格不入,沈如棠让坊子里送来,被姐妹们瞧见了笑过她几次。
女孩儿脸皮薄,被笑话了心里不舒坦。
又割舍不下心中的喜好,特意求了祖母的恩典,放她自个儿去琦玉楼挑。
为了达成目的,还将二姐姐抬了出来,说要带阿沅出去逛逛。
老夫人便准了。
吃了晌午饭,她就跑来琼苑,抱着阿沅的胳膊左摇右晃撒娇耍赖。
阿沅磨不过,只好应她。
姐妹登上府里准备好的马车,从角门出了府。
沈乔喜花,尤好忍冬。
院外搭了尺余宽的花坛,挖来黄泥,架了花架,遍植忍冬。
赵沅在车里只闻忍冬清香,心情舒泰了些许。
“二姐姐,梁家姑娘又来找你了吗?”沈如棠讶然道。
赵沅微愣,从沈如棠掀起的车窗一角看过去。
果然在角门外看到一道翠绿色的身影。
少女脸色迷茫,与她记忆中那妖冶惑乱李承煦的媚态迥然不同。
她握着车帘的手不由自主颤抖着。
赵沅看着她,坐着没有动。
若她没记错的话,梁烟这回来找她,是因为她的姨娘病重。
梁烟的亲娘是梁大人身边的洒扫丫鬟。
生得貌美,被梁大人看中,纳为房里人,没多久诞下梁烟。
受宠过几年,后因年老色衰,梁大人身边又有了可心的人,对她淡了下去。
得势的时候,姨娘和嫡母呛过几次声。
嫡母记恨在心,在她失势之后,嫡母便统统报复回来。
此次姨娘病重,嫡母称是感染风寒,让大夫草草开了两幅药。
越拖越久,拖到如今,病入膏肓。
梁烟欲救姨娘,求助无门,最后求到赵沅这儿。
那时的赵沅,内敛却善良。
还天真。
由她出面给梁烟姨娘请了大夫,看了病。
之前两人只能算是泛泛之交。
也因为这一次,关系越加亲密。
想起那些过往,阿沅闭上了眼,将盈眶的泪意逼回去。
“我同她,不熟。”阿沅道:“走吧。”
忍冬花藤下的梁烟满心焦灼,抬起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不时往门内张望。
阿沅松手,放下帘子。
将梁烟关在了窗外。
***
暮春时节,新荷渐渐开了。
琦玉楼的二楼一间隔间里,墙角的瓦瓮面上浮了一株新荷。
暗暗吐纳芬芳。
琦玉楼的掌柜花姐手握紫泥茶壶,为身前的人倒了一盏,道:“这回益州春旱,种下去的春苗都枯了。百姓去岁冬种的冬麦也几乎颗粒无收,陈述还以朝廷的名义征收赋税。交不上税的便用药材来抵充。陈述底下有个郡丞,名唤蒋玉舟,看不惯陈述鱼肉乡里,进京告御状来了。他这一路走得实属不易,几乎没了半条命。前些日子终于到了近京的永平县城,人却突然失踪了。将军,依您看,他人究竟是被谁掳走的?”
花姐经营这家琦玉楼,专门为京城的王公贵族提供金银玉石等,和京城权贵往来极深。
她手下的商人南来北往,和漕运、马帮关系匪浅,人数众多,遍布四海。
由此织成密密麻麻的信息网。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
都知道不少。
坐在她对面的那人,今日未进宫面圣,亦没有到校场演练,是以只穿了身月白色常服。
头发束得散漫,与他往日一丝不苟的样子相去甚远。
此时并不抬头看花姐。
桌上摆着只锦盒,里面赫然摆着一柄玉刀。
水色十足,刀刃锋利。
宋霁低头用细腻柔软的云锦轻轻擦拭刀身。
花姐目光闪了闪,又道:“如今六皇子和太子已争得几乎头破血流,皇上打了这个一尺子,又抽了那个一鞭。实在难琢磨。”
宋霁擦过了一面,然后又擦另外一面。
花姐见他纹丝不动,一点多余的神情都没有,忍不住道:“老皇帝不地道,您年初救驾这么大的功劳,他非但不赏,还责您救驾来迟。主子,京城要乱了,咱们不如回北地去吧。”
宋霁的指抚过薄薄的刀刃。
刃薄如纸,削铁如泥,他指尖厚厚的茧顿时被划了道细微的口子。
他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只道:“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花姐举杯嗤笑了一声:“九五之尊是人,蜀地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是人。他活得,蜀地的百姓活不得。可笑可笑。”
“慎言。”宋霁淡淡道。
顿了顿,他道:“有客人来了,去吧。”
花姐心头一顿,心里已有了计较,立时放下茶盏,微微福身:“书真告退。”
“要想活命的话,蜀地那个郡丞的事情,你不必再打听。”宋霁继续埋头拭刃。
窗外斜里照进来的日光为他披上一层金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白墙上。
花姐知他寻这一把玉刀已经很多年,终于到手,自然喜爱。他说蜀地那个郡丞的事情不用再打听,说明身后牵涉的人是琦玉楼,甚至是他都捍不动的。
她明白分寸,福身告退后,便下楼去了。
“七姑娘,真是稀客。赶巧儿前日里刚来了一批塞外的首饰,都是顶好的,我刚还同娟丫头说明儿上国公府给姑娘挑选,姑娘就来了。”花姐时常到国公府送首饰,和国公府的几个姑娘都熟。她擅做生意,老顾客的喜好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位姑娘看着倒面圣,是府上洛邑那边过来的姑娘吗?”花姐目光落在赵沅身上。
“不是。”沈如棠打量了她一眼,不敢当众说她的身世戳她心窝子,只道:“她是我二姐姐,身子不大好,平常不见客,也很少出来,所以你不认识。”
“原来是二姑娘。”花姐巧笑嫣然。
看清赵沅的面目,忍不住心底泛酸——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她虽未施粉黛,面容素净得过分。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上天造她时是偏了心的。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
低眉垂首间,仿若玄女。
宋霁正要离去,听到赵沅的声音,朝楼下看了一眼。
少女身段还未长开,可已有了玲珑雏形,纤细的腰肢被绣海棠腰带勒得盈盈不堪一握。
似柔枝、如锦缎。
掉一回水,性情大变。
戏文折子里才有的情节。
生动地上演在他面前。
宋霁别开眼,从暗道出了琦玉楼。
***
姐妹二人满载而归。
沈如棠满怀欣喜,问阿沅:“二姐姐,明天靖安侯府的马会你去不去?”
赵沅道:“我不会骑马,去了岂不无趣。”
“又不是去的每个人都会骑马。”沈如棠道:“我骑得不大好,也不敢上马镫子呢。就去凑个热闹,你去我也好有个伴。三姐姐他们骑马骑得好,多半没空陪我玩。”
她道:“我听说阿翁打算下个月启程回洛邑,到时候大半年都不会有像样的聚会了。”
阿沅前世就没参加过京城高门的聚会,好不容易,有机会去去也无妨。
于是她答应了。
“啪嗒”一声。
马车突然停下来,阿沅差点撞到车壁。
“怎么回事!”沈如棠扶着阿沅,怒道。
车夫乞饶道:“姑娘恕罪,前面有人当街吵架,马儿受了惊。”
沈如棠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听说有人吵架,小心翼翼将帘子拉起一个角,躲在后面偷看。
“二姐姐,你看,他们好像在打一个丫鬟。”
透过雕花窗棂,赵沅望见几个男子堵在路中间,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不知为何,哭得伤心。男子推推搡搡,她极力挣脱。
可力量悬殊,还是被他们往街边拖去了。
“姑娘,那丫头前几日卖身到宁郡王府,今天就被发现手脚不干净,管事的发现了,她就跑了出来。这会儿管事的要扭她去报官呢。”紫蕙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丫鬟被几个大汉拖行,一张脸又脏又破,泪水糊了满脸。
阿沅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
“慢着,把人给我拦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