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道里出来时正是清晨,湖面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欧阳雨馨带着她的蛇回屋休息,欧阳雨枫去了后山遛狼,梅饮冰跟着宸夙进了客房,等着领一顿教训。
“坐。”宸夙收起桌上的铜钱,给梅饮冰倒了杯茶。茶杯上画着符,茶水倒进去便是热的。“你叫什么名字?”
“梅饮冰。”梅饮冰惴惴不安,只坐了一小半椅子,随时准备站起来请罪。
“别怕。”宸夙见了他的样子,觉得自己不好太严厉,“你独自遇险,为什么不用玉萧传讯?”可知若是我再晚一步,圣火燃起来,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其实比人家大不了几岁,长辈的架子是拿不出的,只是眼见着梅饮冰以身犯险,即便不得其法,也很想来一通说教。
“没有萧。”梅饮冰小声道,“我原本只是想出来玩一天,没想到在一家商铺里见了翳珀。身上的银子不够,用玉萧和佩剑换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对发簪,簪上点缀的宝石色泽苍翠,光照上去,像是一片空濛山林。
宸夙见了发簪,训斥的话便更加说不出口了。凤凰又分五族——皇、鸾、凤、采、翳。其中皇鸟浑身白羽,鸾鸟擅歌,凤鸟擅舞,采鸟羽毛鲜艳,翳鸟眸色瑰丽。翳珀这种宝石,是用翳鸟的眼珠制成。
翳鸟虽属凤凰一族,却没有浴火重生的能力。就那么一双眼睛,没了就是没了,如何能不恨呢?然神族不与凡俗争是非,这是自洪荒起便约定俗成的规矩。生做神兽,他们断然不可能像大鹗那样为一窝蛋跟人拼命,双目被剜,也难以讨一个公道。天性所致,翳鸟无法完全仇视人族,却也放不下心中芥蒂,是以他们群居避世,索性不再与凡人往来。
久而久之,翳珀更是名贵,有价而无市。凤族任何人,倘若见着翳珀,都是要不惜代价带回来的。更何况梅饮冰琉璃瞳眸,本就是翳鸟一族。
凤族传讯用的玉萧材质特殊价格高昂,落入他族手中,却也只是一支寻常的萧。用来换了翳珀,确实不亏。
“换掉玉萧之前,至少用它给家人传个信。往后遇到这种事,也记得先通知族中长辈。”宸夙将视线从翳珀上移开,“凡人的命是命,神族的命也是命,以命换命,实乃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想着玉石俱焚,你活下去,才能保护更多人。”
“是,君上。”梅饮冰垂下眼帘,眸中隐有水光闪动,他忍了一路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可是君上,我一直想问,难道翳鸟贵为神兽又天生异瞳,就该受这无妄之灾吗?”
“自然不是。”宸夙将昨晚那盘糕点热了热,推到梅饮冰面前,“生为神族,当竭力守护天下苍生,而众生百态,不是每一种人都值得护的。”
“以往不谏,日后若是有人觊觎你的眼睛,无需顾忌道义。”宸夙淡淡道,“动手便是。”
梅饮冰第一次听到如此离经叛道的说法,眼里的泪水硬生生被吓了回去,又看到自己面前的糕点和茶水,受宠若惊道:“君上,这这这不合礼数。”
宸夙看了他一眼:“你吃不吃?”
梅饮冰还没达到辟谷的境界,银子全用来换了翳珀,后又被大鹗追杀了一路,根本没机会吃东西。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种饿法,礼数敌不过五脏庙,梅饮冰当机立断:“吃!谢谢君上。”
宸夙给他留了些银子并一支玉萧,起身去了屏风后:“不够再去镇上买别的。”他顿了顿,“好好休息。”
梅饮冰埋头苦吃,一连“嗯”了好几声,还夹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谢谢君上”。
……
遛狼是个挺没意思的活儿。僭邪聪明过了头,爬上树就能装猴,欧阳雨枫根本体会不到小时候逗弄傻狗的乐趣。所以他早早回了小竹楼,在窗边对着枫树打坐。
可能任何东西上了年纪,或多或少都有些凝神静气的作用。他每到这棵树附近,就觉得格外心安,连带着魂魄都安稳不少。
他已经瞎了小半个月,昨晚暗道里隐隐觉得有些光亮,当时以为是障叶符看到的灵气,没太在意,现在想想可能真是到了能看见时候,趁这几天多睡觉,说不定就提前恢复了。从那场病之后,欧阳雨枫每年冬天都会瞎一阵,原因是魂魄不稳,需要时间休养。
这段日子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月,待到来年花开时是一定能好起来的。他冬日里住在孔昭,就是在这棵枫树身边,等着重见光明。
大概是因为一晚上没睡觉,欧阳雨枫坐下就开始犯困,他果断上床躺好,居然做了个堪称温馨的梦。
梦里视线很高,能看到屋脊上雕的走兽和天边流霞,但他始终垂着眸子,只看院里的人。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低着头研究剑谱,留给他一个端正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少年站起身,练了一套剑法。长剑挽出剑花,剑气缠着雪白衣袖起舞,他的动作略显生疏,却很让人赏心悦目。
一连好几个剑招失误后,少年放下剑,有些恼怒:“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欧阳雨枫惊了一下,而后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也是个少年,推断是梦里的自己:“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能看?”
少年还是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说:“……等你化了人形,再光明正大的看。”
化形?欧阳雨枫终于移开目光,四下里看了看,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梦里的自己是一棵树。这棵树说:“可是那还要好久。”
少年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流云漫卷,鸟雀啼鸣,清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他最后轻轻道了一句:“我等你。”
欧阳雨枫不由得笑了一下,他好像有点知道这孩子之前为什么生气了。两小无猜什么的,再好不过了。
……
云隐镇确实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从西头走到东头不需要一刻钟,犄角旮旯里的事儿传遍全镇至多一整天。至于这件事的内容,便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砍樵的张老头死了,胸口被人穿了个洞,本来没咽气,却在雪地里冻了一晚上,发现的时候已经僵了。一场大雪将所有的痕迹抹去,官府查不出凶手,民间流言四起,有人说是山间恶兽伤人,有人说是厉鬼索命,还有些人,将矛头指向了平素不声不响的孔昭。
镇子不大,街坊邻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偏偏没人见过孔昭的店家。孔昭开张好几年了,前前后后也招待过不少客人,可除了客人,侍女也好小厮也罢,一个也没出来过。怎能不让人起疑?
僭邪跑进小竹楼,三两下窜进卧房,用脑袋蹭了蹭床上的人。欧阳雨枫觉浅,一碰就醒,起床也没脾气。这不难理解,如果一个人常年噩梦缠身,他是盼望着能有人把他叫醒的。
不过今天醒来的时候,欧阳雨枫有点遗憾——没看见人长什么样子——他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僭邪咬住他的衣袖,向门的方向扯。欧阳雨枫喝了口水跟它出门,还不忘蒙上眼睛。
孔昭里有精心排布的阵法,只允许主人信任的人通行,其余人等只能待在前厅。此时,前厅里坐着来查案的捕快和来看热闹的一众街坊。交谈中夹杂着质疑,声音在百米外都听得到。宸夙站在湖边游廊里,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僭邪停在他身边,用爪子勾他的衣角,又仰头点点一脸茫然的欧阳雨枫。宸夙看懂了它的意思——让自己告诉欧阳雨枫发生了什么。
雨枫显然听到了那些谈话声,也觉察到身前有人,他微微皱眉:“宸儿?”
“嗯。”宸夙应了一声,“镇上有人被害身亡,他们怀疑你。”他又听见一句,补充到,“还有我。”
“有趣,”欧阳雨枫笑了笑,“流年不利,我去看看。僭邪,别乱跑。”
他说着便往前厅走,僭邪大抵不满意这种安排,委委屈屈地原地坐下。宸夙犹豫一下,跟了上去。行至前厅,就听见乐湛柔和的嗓音:“这位大人,我们家公子身有旧疾正在休息,您若是非见不可,也请让小女子进去通传一声,先让邻居们散了吧。”
乐湛是草木之灵,若是有聚灵符,可以依托孔昭里任意的花草树木化形,不拘男女,皆是容貌昳丽。没有的话,附身在一些杂草上,也能勉强把自己凑个人样。除了不太好看,没什么不同。
“大人”还未说话,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横插进来:“小姑娘,我住在这好些年了,怎的从未见过你?那什么公子也是编出来的吧,你就是怕查出破绽,所以不敢让我们留下!”
乐湛解释道:“不是的婆婆,公子真的受不得吵闹,也还有客官在休息,请您先回去吧。”
她的声音很快被盖下去,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地争吵,听得心烦。欧阳雨枫顿住脚步,低声道:“宸儿,劳驾扶我一下。”
宸夙依言托起他一条胳膊:“难受?”
“没有。”欧阳雨枫笑道,“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省得以后还来找麻烦。好啦,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全靠宸儿了。”
宸夙扶着他进了前厅,欧阳雨枫瞬间入戏,一步一步试探着挪,时不时偏头咳两声。乐湛接到暗示,迅速上前,焦急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快坐着。”
房间安静下来,邻里们相互对视,都想不到传闻里十恶不赦的魔头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不碍事。”欧阳雨枫摆摆手,他面色苍白,唯独唇间还剩些血色,“诸位,想问什么?”
那位捕快在他们进屋时便起了身,看见欧阳雨枫这幅模样,也知道此事做得有失偏颇。听他这么一问,立刻上前出示官府文书:“鄙姓谢,是个捕快。镇上出了命案,人心不安,我们奉命挨家挨户寻查线索,还请二位公子见谅。”
宸夙一目十行地看完文书,也看到了官府的公章,他抬眼扫视屋里的人:“既是如此,闲杂人等为何不回避?”
来闹事的人们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宸夙气质清寒,加上久居上位,长睫一垂一抬间,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这……”谢捕快犯了难,镇上的人都好奇孔昭里住了何方神圣,一听查案都往过凑。他自己没想着真能查出什么,总觉得仗着人多势众,便不会遇上大/麻烦,所以也没赶人。“是在下失职,还望公子莫怪。”
“咳……没事的。”欧阳雨枫拉了拉宸夙的衣袖,将大半重量倚在他身上,“谢捕头是吧,你也看到了,我这样行不了凶,他们忙着照顾我,也没时间出门。”他咽下喉头腥甜,“您还是,查一查别处为好。”
“是,打扰公子休息,谢某万分愧疚,多谢公子海涵。”谢捕快冲二人一抱拳,便准备离开。
先前那位老妇人见此趟一无所获,颇为不满:“他的园子那么大,都不进去看一遍怎么知道没问题啊。”
谢捕快拦着她说了些什么,欧阳雨枫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废掉的灵脉钻心的疼,搅得四肢百骸不得安宁,本就不安稳的魂魄几乎是在战栗。他费力抬起手,又想拉宸夙,后者扶住他,轻声道:“没事,交给我。”
欧阳雨枫松了口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倾,被宸夙一把拉住。乐湛以为自家公子的戏还没完,不禁感叹此人深藏不漏,随即配合道:“公子!”
这一嗓子立竿见影,所有人都噤声看向这处。正好看到欧阳雨枫倒进宸夙怀里,他脸色白得吓人,唇间那抹血色也一并消失,就好像……永远不会醒了。
昏迷的前一刻,欧阳雨枫闻到了淡淡的梅花香。清冽干净,和那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