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冬日的天暗得格外早,方才过正午,金乌露了个面便向大雪低了头,由着天际愈发阴沉。
以致人行山中,更多几分艰难。
此山名为墨山,相传是上古时期某位神祇遗落的一方徽墨所化,漫山遍野皆是墨色,连带着草木亦未曾幸免。落雪的时候,纯粹的白盖上浓烈的黑,像是大量留白的水墨画,意境深远,清幽而不孤寂。
肩挑柴禾的樵夫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覆满积雪的山道上,雪地记下一串脚印,复又被风吹去。老人边走边盘算着今年的收成——若是不逢天灾,足够度过这个寒冬。思及于此,心下一松,一不留神便踩上了不知何处多出来的石子儿,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股清寒的气流裹住他的双腿及肩背,助他稳住身形后又悄然散去。樵夫惊惶不定地抬头,拂开自己呼出的白雾,看清了身前不远处站着的人。
那是一个白衣墨发的男子,生一双凤目,眸子是深沉的墨色,幽邃寂静,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他个子很高,看人需得垂下眼睫。如此一来,那双眸子被长睫遮住一半,其中神色更是难辨,又添几分孤傲。好看是好看,给人的感觉未免也太过疏离了。
樵夫打了个寒颤,一时竟分不清是天寒地冻,还是眼前这位更冷一些。不过到底是人家出手相救在先,他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作一揖道:“多谢仙尊。”
又是一道清寒的气流托住他的胳膊扶他直起身,那人与他擦肩而过,低声提醒了一句:“雪天路险,多当心。”
这位仙尊的声音清清冷冷,仿若泉水击石、昆山玉碎,听得人从耳膜舒畅到了骨子里。直至那一抹纯白身影融进雪色,樵夫方才回神下山。这一路上也忘了为来年开春做打算,只是喃喃道:“竟真的见了神仙。”
也怨不得老人家少见多怪,毕竟真的“神仙”早就随岁月一同消散,如今担着这两个字的,是紫幽门下的一众灵修。拥有天赐灵印的人少之又少,能通过重重考核进入紫幽修习的更是其中翘楚,而修习不是调兵掌权,得了天时地利,往往不需在意剩下的那个无足轻重的“人和”。
久而久之,灵修这类人物只能经由说书人之口,落进寻常百姓耳朵里,再当个笑话似的不了了之。毕竟灵修自视清高,不愿与凡俗为伍,不会闲来无事自报家门御剑而行给人当猴戏看。而凡夫俗子也不想关心离自己太远的东西,就像他们年年祭拜先祖和神明,却很少知道自己曾祖父的生辰八字或者哪位神明姓甚名谁。
虽是如此,作为天下灵修唯一授业地的紫幽门,地位依然无可撼动。这墨山与紫幽相邻,同样是盛名在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凡此这般,得益于建于山巅的聆音阁。
聆音阁建阁千载,从朝代更迭王位归属到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千般疑难皆可问询,万种所求皆可如愿。不过聆音阁行事独有一套章法——不问来者所求,直言需要收取的回报。来客若是应下,交易便成,聆音阁自会如人所愿;若是不应,便遣返下山,无需多言。它收取的报酬从天材地宝到言语人情不等,又没有既定标价,一笔交易能不能成,往往全凭阁主一张嘴。然聆音古阁以信誉闻名,千年来言无不尽、言出必行,比起不理俗世的紫幽,更得人心。
方才的白衣人沿山路前行,靠近山顶,道路已然修得齐整开阔,路两侧各点一排长明灯,照得眼前墨色更深,身后雪色更冷。聆音阁门前,飞雪落地即融,空出的地面上是一幅巨型玉石浮雕,雕的是伏羲塑轮回。
玉雕中代表轮回的是一条河道,那些落地即融的雪花化作水珠,尽数汇进“轮回”。浅浅一湾水,映出昏暗天际,风过无波,倒是有几分幽冥地府的诡谲高深。
不过这份高深很快被齐整的脚步声打乱,聆音阁大门洞开,一众侍卫列队而出,恭恭敬敬地立侍两边。这些侍卫皆着玄色单衣,袖口腰封上均是金线纹绣的卷云纹。但若是再看得细一些,便会发现这些人长着同一张脸,并且都没有气息——只是一群做工精细的木偶。
这一群木偶中唯一一个活物,是聆音阁的现任阁主墨千羽。他穿了一身暗紫衣袍,偏深的颜色衬得肤色苍白,是那种命不久矣的病态的白。此人眉目秀丽,唇角微弯,眼尾含笑。他说话的方式应是刻意练习过,语速适中音调和缓:“阿夙,好久不见。”
那一群木偶侍卫齐齐躬身,口吐人言:“恭迎君上。”
宸夙穿过那玉雕上的迷阵,顺手在两人头顶撑起一个结界挡风遮雪,淡淡应了一声:“嗯。”
墨千羽笑意更深,引他往阁中走:“雪天难行,有劳君上走这一趟。”
“无碍。”宸夙将目光投向院中一方怪石,那石头上渐渐爬满红线,丝丝缕缕缠在一起,盖住了石头的原貌,一副惨遭血洗的阵仗。
墨千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先是略显讶异地挑眉,旋即恢复成眼底含笑的模样:“一条性命一缕红线,君上把我的石头都染红了。”他偏头看向宸夙,“我记得你们凤族最忌杀生,可每次见你,这石头都比上次更红。”
宸夙将目光移开,那石头上的红线也缓缓褪去。他好似半点不在意:“下次不会了。”
墨千羽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带宸夙进了一间暖阁,轻声道:“阿夙,十年了。凤族在你手里休养生息,是非对错也已经盖棺定论,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走下神坛,感受一下这个不太光鲜的人世?”他停顿一下,“或者我换个说法,你什么时候,才肯放过你自己?”
宸夙接过一旁侍卫奉上的茶水,蒸腾的水汽挡在眼前,将目之所及虚化成一片暖融融的光圈。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人世有什么好。
宸夙是昆仑雪域天生地养的纯血凤凰,生来便有无边岁月浩瀚灵力,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是昆仑众山之首,终究太过寂寥,于茫茫天地之间遗世独立,高处从来不胜寒。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却也养得他这一身孤清和过于淡漠的心性。
他整个人就像是万仞悬崖上的坚冰,从高处俯视万物,将人世间的兴衰荣辱看得太真实又太遥远,自身则是日复一日的冰霜剑刃,磨得越来越静,越来越冷。
所有的人情世故都如镜花水月般仓促地一闪而逝,留不下半点痕迹。
有什么意义。
直到上任凤族君上凌竹深找到他,要他继承这个位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一翻劝说,说到底也不过是“责任”二字。
后来凌竹深死了,他与这天地的联系,只剩下这一句责任。
他们这种先天灵物,可能生来就缺着根弦,都爱跟“道义”二字过不去。不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非要天下没有一件恶事才满意,而是对自己认同的道义近乎执拗的坚持。宸夙认定的“道义”,就是这份“责任”。
因着这份责任,他用十年时间解决了凤族所有的内忧外患,手段狠历,几乎每一步都是尸山血海。以至他在人世间辗转十余载,所见大都是争斗祸患,确实没什么好。
墨千羽用食指轻扣桌面,引着宸夙看向自己,依旧是浅浅笑意:“君上,当着主人家的面走神,恐怕不太好。”
“抱歉。”宸夙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自然是有事相求。”墨千羽展颜一笑,“我要一张琴,上古伏羲氏的,羲和古琴。”
“此事若是成了,往后君上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聆音阁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分文不取。”墨千羽眨眨眼,笑道,“怎么样君上,成交吗?”
羲和琴由伏羲亲手制作,上古神器,据说在当年大封轮回时做了阵眼,想要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羲和已有千年不曾出现。”宸夙淡淡道,“我去哪里找来给你?”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非你不可了。”墨千羽又是一笑,“据我所知,羲和琴的琴身,取材于昆仑雪域的金色梧桐。旁人寻不到,阿夙定是可以的。”
“人世纷繁灵息交错,山海相连广袤无边,就算我与梧桐气息相感,也不敢保证寻得到。”宸夙道,“可以一试,但请阁主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
“我信你。”墨千羽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仍是带着笑,“以此物为证,今日你我二人结言契于此,愿契约与日月共长久。”言罢划破手指,殷红的血滴上玉佩,凝成一粒鲜红圆珠。
宸夙接过玉佩,同样划破手指。他到底是先天灵物,血液中的灵力尤为丰沛,那一滴血径直沁入玉中,绕开玉石纹理,勾勒出一朵盛开的红莲。花蕊的位置,恰好落着墨千羽那粒血珠。
聆音阁没有留人过夜的习惯,宸夙离开时,恰是新雪初霁,金乌西沉,地上的玉雕在落日余晖下散出柔和光晕。墨千羽将他送至门前,又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客套话。宸夙迈步走进玉石中的迷阵,留给墨千羽一个寡淡的背影和几声低语——
“千羽,你劝旁人去体会人世百态,又何必把自己困在一隅之地,仅与机关傀儡为伍。”
墨千羽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再次抬眼看去,那人的身影已然融进墨色山川与苍茫白雪。雪停了,宸夙给他的那个结界也消散了,身后的木偶们低眉垂手,等着他的下一个指令。聆音阁厚重古朴的大门就在他身后,咫尺之遥,可是那里也没人等他。
孤寂毫无征兆地压过来,这浩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