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鸣着笛缓缓离开,顾盼一直忍着没有回头。她怕自己一旦看到晏初舍不得他离开的可怜模样,会忍不住留下来。
晏初一步一步走向大海,阴沉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远方,好像那艘渡轮带走了他极难割舍的东西。
沙滩被浸泡得松软湿滑,海水的高度已经到了他的腿弯,水的阻力让他的前进有些缓慢。海上的风越来越大了,凛冽的寒风跟刀子似的,裹着水汽打在人冻得发木的脸上,又疼又麻。
晏初依旧紧紧盯着那艘远去的渡轮,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
她始终没有回头。
海浪一波一波敲打在胸口,晏初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脚下一空,晏初整个人跌入万丈深渊之下。无边无际的大海不在乎这一点点变数,依旧平稳地荡漾着一圈又一圈海波,埋没了最后一句未能说出口的话。
“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很幸福。谢谢你。”
晏初睁开眼睛,咸湿的海水从他的耳朵里疯狂灌入,窒息的感觉无孔不入。
他这一生,都是镜花水月,幻梦成空。
这是一场注定走向悬崖的旅途,他从得到的那个瞬间,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晏初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从容而坦然,平静而麻木。
晏初徒劳地吐出一串气泡,看着它们一点点飘到光亮照到的海面上,而他自己则随着水流堕入昏黑无底的海底。
那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晏初缓缓闭上眼睛。
顾盼暗暗咬紧牙关,终归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恰好看到晏初闭着眼睛坠入一片汪洋。
顾盼想也不想就一头扎进海里,把晏初捞了上来。他丝毫没有求生意识,一直昏迷不醒,渡轮在附近靠了岸,把他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晏初穿着医院发的病号服,陷在如云层般柔软的雪白被褥中,没有血色的脸颊也是白色的,睡颜圣洁得像个从天堂坠落到人间的天使。
天使安静了一段时间,却忽然难受地皱起了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呜呜咽咽翻了个身,在病床上乱七八糟地拱来拱去。
晏初暗暗蜷缩起身体,是一个缺乏安全感又充满防备姿态的动作。
一声模糊的叹息钻进了他的耳朵,晏初迷迷糊糊感到有人从背后拥住了他,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而后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这个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晏初意识朦胧之时嗅闻了一瞬,很熟悉。是曾和他朝夕相伴,共枕而眠的香气。
晏初在梦里浮浮沉沉,顾盼心里藏着事,一整晚没有睡好。怀里的人熟悉又陌生,孤岛上的记忆有些混淆了,顾盼躺在病床上默默回想。晏初那双永远温柔澄澈的眼睛里自始至终都蒙了一层求而不得的痛苦,那是她一直不曾留意,也不曾用心去感受的。
头疼。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脑海里疼得好像随时都能炸裂开来,比喝了好几斤白酒后第二天早上的宿醉还要难受。
四周柔软又温暖,好像身处温暖的被窝里,又好像是某个人温暖的怀抱。
耳边是他最不可能见到的人,耐心得在他耳边温柔地说:“该起床了呀,阿初。”
晏初脑袋嗡嗡的疼,磨磨蹭蹭睁开了眼睛,看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小声唤了一句“盼盼”。
顾盼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嗯,我在。”
或许是没睡醒,晏初的神情有些恍惚,迷茫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又轻轻念了一句“盼盼”。
昏暗的光影朦胧了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她的身影才是唯一的真实。他知道自己是非法囚禁他人自由的罪魁祸首,而眼前这个他深爱的女孩,是那个唯一的受害者。
穿着病号服的少年坐在病床上,望着眼前这个温柔的女孩,露出了痛苦又自责的神色。这是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驯服又被丢弃的孤狼。
他不可置信一般抚摸她的脸颊,嘴里喃喃道:“这里是天堂吗?”
他抚摸的动作没有任何男女□□的意味,更像是一名最虔诚不过的信徒,在对着圣洁的神明祈求,绝望而平静地等待自己罪孽的裁决。
“这里不是天堂,是医院。”
晏初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毫无生气的雪白,病房里安置了一些医疗机械,自己抚摸她脸颊的手背上还打着点滴。
晏初收回手,往后移了移,离她远了一些。
他……是害怕吓到她吗?
手背上的针管因为他的动作有些微微鼓起,顾盼拿过他的手看了看。熟悉的柔软触感一触即分,晏初反射性地握了一下,却握了个空。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话,嗓音仿佛掺了沙砾一般干哑:“是你救了我吗?”
“是我。”
晏初自嘲般笑了笑: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我这样一个疯子,不害怕我的偏激,我的极端,我的禁锢,我的疯狂?
“怕。”
这是属于他的残忍判决,晏初缓缓垂下眼睛,却听见女孩又娇声说:
“所以,阿初,我们以后别吵架了。”
晏初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好像她说了什么让他无法理解的怪话。
二人从未有过平凡情侣之间歇斯底里的吵架,顾盼只好慢条斯理给他解释:“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同样的,就像我不理解你一样,你也有很多事情惹恼了我,比如给我打那些失去记忆的针剂。只不过我脾气比你好,不会动不动就把人关起来。”
晏初还是有些迷茫,顾盼慢吞吞继续和他解释:“我有的时候确实会做出一些让你生气的举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你不要动不动就把人关起来,不要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你好好和我解释,我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晏初又不说话了,顾盼出声问他:“就这样无声无息死去,你不后悔么?”
他没有直视她,低着头沉声回道:“当时不后悔,但现在看着你,又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以后再也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顾盼叹了口气。
输液见了底,护士进来为他拔了针管,带他出去做检查。顾盼出去买饭,回来的时候,晏初正在抽烟。
晏初也不知道自己坐在床边出神了多久,甚至连顾盼什么时候打开门进来都不知道。
“阿初。”
晏初反射性地掐灭了烟。
晏初想靠近她,又想起自己身上都是烟草的味道,于是后退了一步。
顾盼像哄小孩一样,认真又耐心地对晏初说:“阿初,你的病还没好,不要抽烟。”
“身体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具躯壳,是好是坏都无所谓了。”
这句话成功惹怒了顾盼,让她咬牙切齿歇斯底里:“晏初,你要是真想死,喝药割腕跳楼安乐死都随你,为什么还要跟在渡轮后面追着跑,为什么要在我走的那一天跳海!折腾这么大动静,生怕我忘了你,生怕我不去你坟前烧炷香哭一哭吗!你可真厉害,以为只要把我从那座岛上送走,把欠我的都还上,随便你死了消失了,你都可以心安理得了……晏初我告诉你,不可能!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死了就可以弥补所有过错!”
发泄够了,顾盼逐渐平静下来。
“阿初,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敢用你的命要挟我。你赢了,我舍不得你死,我会为了你留下来。”
晏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命对她来说如此重要。
“我还以为你恨透了我,巴不得我死。”
“我救你,当然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盼盼,你……不必强迫自己留下来。”
“我不是强迫自己留下来,”顾盼恨他是个木头,“我留下来是因为我爱你,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出院那天,天气比以往都要好,晴空万里。在大厅等待的人很多,顾盼把手里提的东西递给晏初,而后钻进人群中不见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她,晏初心中突然升起巨大的恐惧感,理智和疯狂不过一念之间。
“阿初!”
理智回笼,晏初压抑着想要紧紧拥抱她的冲动,低低唤了她一声,声音有些发颤:“盼盼。”
“嗯,我在。”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盼这才看到他眼底的惊慌失措,赶紧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我刚刚只是去交医药费了,没走远。”
晏初逐渐平静下来,茫然的眼神像只走丢的小鹿:“刚才,我找不到你了。”
顾盼生涩地组织着一种较为温和的措辞,柔声道:
“下次如果找不到我,阿初可以大声喊我的名字,只要我听到了,就肯定会回来找你。如果我没听到,阿初就打我的手机号,好不好?”
“你看,现在在外面,那么多人,我也没有逃。不用非要把我关在什么囚笼里,”女孩温柔地说,“我自愿在你身边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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