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把木簪放到抽屉里,回头对他说道:“我先回筵席,你过一会儿再回去,一起回去太刻意了。”
其实晏初和顾盼就算一起回去也没什么,反正二人已定下婚约,旁人也说不得什么闲话。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二人偷偷摸摸离了筵席,私下定有什么猫腻,总归有些不妥。
晏初点点头,乖巧的模样像只摇着尾巴等待主人回家的大狗狗:“好,你先回去吧。”
顾盼又照了照镜子,除了嘴唇略微红肿了一些,和出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才放心推开门出去。才走了没几步,听见晏初在身后喊道:“盼盼!”
外面原本还下着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天放了晴。阳光洋洋洒洒照在顾盼的身上,她闻言转过身来,恰好逆着光,像一只将要在月圆之夜吸人精魄的梅花妖,美的让人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勾魂摄魄不过如此。
晏初有瞬间的恍惚,怔怔痴了几瞬,才佯装若无其事慢步走到小姑娘跟前,温声道:“外面这么冷,怎么能穿这么少就出门。”
晏初嘴上嫌弃得很,可双手却十分诚实地帮着小姑娘披上了厚厚的斗篷。小姑娘低着头去系衣领前的两根系带,笨手笨脚系了半天,晏初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伸手替她紧紧系了个结。
自小锦衣玉食的晏初没过过什么苦日子,就算幼时还在学武时,也有小厮跟在身边服侍着,从没委屈过他。但是与小姑娘相识以后,什么替人穿衣、梳头描眉的体贴活计算是干了个七七八八。
顾盼朝他笑了笑,圆睁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眸:“感觉你和我的哥哥一样。”
晏初却像被踩住了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霎时炸了毛:“我才不是你哥哥!”
想当初,晏初拼命给小姑娘解释哥哥和恋人的不同,费了不少力气才纠正过来,现在可不能重蹈覆辙。
顾盼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道:“是我的情哥哥。”
晏初呆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许是没说过这么大胆又羞|耻的话,不待晏初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红着脸飞快跑远了。
晏初倒不怎么害羞,扭过头看着院里将开未开的梅花骨朵,忍不住笑起来,眼底温柔缱绻。
小姑娘出了西厢房的院落,便见不着她的影儿了。晏初转身回了屋,关上房门,阻隔了外面呼啸的冬日寒风。
晏初独自待在小姑娘的闺房里,倒也不觉得无聊,反而还挺怡然自得的。看她买过什么小玩意儿,翻她读过的话本,推敲她平日坐在这里会想什么,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小姑娘不常用胭脂,也不佩戴香囊,此刻屋子里除了桌上那枝梅花的清浅香气,再无其他味道。晏初不无遗憾地想,若小姑娘平日里能熏些香就好了,屋子里还能有些她的香粉味道,总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一点香气也不给他留。
索性也无事可干,晏初便取了纸和笔,画了很久的小姑娘,待墨迹干了之后,走到院里又摘了一枝红梅,和画一起,放在了桌上。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晏初开门走了出去,冬日冷冽的寒风从门外呼啸而入,那幅画便被风吹到了床底,只剩一枝梅花。
筵席上众人还在敬酒,丝毫没有疲倦退场的迹象。小姑娘硬是靠着玩自己的手指头,翘凳子腿,盯着晏初衣袍上的绣纹撑过了漫长的下午。
顾盼身旁坐着护军统领的小女儿尚夏月,与顾盼一向交好。见她出去了这么久,尚夏月一时按捺不住好奇,便凑过头来找她问个究竟:“你方才出去了这么久,去做什么了?”
“啊,”顾盼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方才酒喝多了,出去透了透气。”
尚夏月不疑有他,但是见顾盼嘴唇略微红肿,皱眉问道:“盼盼,你的嘴唇为何肿得如此严重?上火了?”
顾盼想了半天,慢吞吞道:“许是方才在筵席上吃了那道麻婆豆腐,辣的嘴唇有些红肿罢。”
尚夏月依旧疑惑得很,不依不挠问道:“可你走的时候,嘴唇并未红肿啊。况且,我一直坐在你身边,也没见你尝一口麻婆豆腐。”
顾盼:“……”
尚夏月打破砂锅问到底,顾盼却对此语焉不详,举止有些扭捏,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晏初恰在此时回了筵席,一身月白长袍正气凛然,但嘴唇和小姑娘的唇一样,都是红肿的。
尚夏月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念着顾盼在外面脸皮薄,便强忍了笑,替她找了个台阶下,似笑非笑道:“这春天还没到,怎的就有了蚊子?盼盼下次可要小心点,别再被缠人的蚊子咬了。”
顾盼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一脸懵圈诺诺点头。
筵席逐渐接近尾声,已有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顾盼早已坐不住了,也随着人潮溜了出去,直奔小巷子里一处拐角而去。
顾盼踏进大门,脚下踩着的是青石板,耳边是咿咿呀呀的戏曲,从廊下慢悠悠的飘过来。戏曲有些跑调,声音也有些浑浊了,是店家年迈又爱听戏曲的老父亲哼唱的。
店家正躺在院里一把椅子上,身上盖了件小毯子,跟桌上那些旧书一起晒着太阳。
顾盼轻车熟路走到那人跟前,喊了一声:“店家,买书!”
顾盼来过这里多次,算是老主顾了,店家熟络问她:“姑娘今日买什么话本?”
“《露水情缘》。”
以往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店家从不多说一句话,今日却格外话多:“姑娘竟也看这种书?”
这种书?哪种书?不就是话本子吗?
店家的反应着实奇怪,顾盼拿了话本便回了西厢房,迫不及待看了半天,终于知道了是哪种书。
前几回还颇为正常,无非是老套的英雄救美,歹人意欲欺侮美人,英雄从天而降将歹人们绳之以法,美人则顺水推舟以身相许。
每一个章回之后是一张插图,画的极为精致美观,美人穿着一身金丝软烟罗,站在不知何处的松树下面,看向英雄的目光略带一丝羞怯。
但小姑娘越往后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位美人你为何要脱衣服?这位英雄你为何也跟着脱起了衣服?
偏偏插图还画的格外细致,连画中二人的迷醉神情都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第十二回,一开头便是一首词。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忙。两只脚儿肩上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
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小姑娘正暗自疑惑着,翻开下一页,便瞧见男女主角赤|裸相见阴阳交|合的场景。顾盼猛的合上话本,脸红心跳面红耳赤。
纠结了半天,小姑娘还是忍着羞|耻重新翻开了话本,继续往后看。
当真是,长夜扶龙入,任君赴逍遥。
但是,嘿,还别说,还真挺好看的。
害,年轻人不好色,好什么?
话本中的情节反倒激发了小姑娘的斗志,势必要在洞房那晚把晏初治得服服帖帖的。
顾盼越往后看越觉得奇怪的知识增加了,发现了新世界的小姑娘正津津有味看着,小桃突然端着茶壶无声无息推门而入。顾盼慌忙合上话本放在桌子角上,但已经晚了。
顾盼欲盖弥彰的举动反倒愈发可疑,小桃走到顾盼跟前,疑惑问道:“小姐在干什么?为何要盯着桌子看?”
顾盼尴尬挤出一丝笑来:“我刚要回床上休息,你便推门进来了。”
小桃“哦”了一声,不动声色拿起桌子角上那本《露水情缘》来。顾盼还不曾来得及阻止,小桃已翻开了话本。
翻开话本的那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宛如忽然凝滞了一般,顾盼低头看了眼话本上身体纠缠的男女主角,又尴尬移开视线。顾盼都不忍心去看小桃这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咽了下口水,柔声细语道:“小桃,你没事吧?”
顾盼没等到小桃破碎的神情,反倒看见小桃憋笑憋了半晌,而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顾盼:“?”
“我还以为小姐看的是什么,却原来是这种书……”
小桃咯咯笑得停不下来,眼角的泪水都沁了出来。
顾盼气得轻轻给了她一拳:“有什么好笑的,别笑了!”
“好好好,不笑了。”
小桃努力绷直了唇角,但是因为还在憋笑的缘故整张脸都在发颤,最后还是使劲咬了下自己口腔双颊的肉,才勉强停了下来,神神秘秘道:“小姐若喜欢看这种书,我那里还有好几本,要不要给小姐拿来?”
风从窗棂缝隙里卷了进来,吹得花瓶里那枝红梅摇摇摆摆。顾盼单手拖着脸颊,另一只手搭在花瓶上,拨弄着娇嫩的梅花花瓣,嘴里咕哝道:“等我看完这一本再说吧……原来你们都看过这种话本,就我一个人没看过……”
小桃能看得出来自家小姐还有些害羞,也不说破,倒了一杯茶摆在了顾盼的面前:“小姐在筵席上喝了点酒,喝杯茶缓一缓吧。”
顾盼被茶的香气引得吸吸鼻子,拿过杯子抿了一口,被烫的小小吐了吐舌尖:“呜哇……”
小桃见顾盼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忙问道:“怎么了?很苦吗?”
顾盼放下手中茶杯:“烫……”
小桃霎时有些懊恼:“都怪我,早知道该凉一下再给小姐倒茶的……起泡了吗?疼不疼?”
顾盼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有点麻而已。”
小桃这才放下心来,眼角恰好扫到床下一角,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小桃走近看了看,指着床下那一角:“小姐最近有什么东西掉到床底下了吗?”
顾盼摇摇头:“没有吧。而且今天上午床下还没有东西,怎的下午就多了它?”
小桃不嫌脏,爬到床底把那东西够了出来,站定了后展开看了看。
是一幅画儿。
画上是满脸绯色躺在桌上的小姑娘,嘴唇红肿衣衫凌乱,头上一支珠钗歪歪斜斜,鬓上还插了一朵红梅。
半眯的眼睛里有淡淡的风情流露出来,透着几分妖娆,令人心神皆为之一荡。
一看就是被某人“欺负”狠了的模样。
小桃霎时警觉起来:“今日在筵席上,小姐和少卿大人都中途离席,是不是又让他来了西厢房?”
顾盼欲盖弥彰嘴硬道:“没有,我自己回来的。”
小桃显然不相信自家小姐的说辞,把画递到顾盼眼前,微微皱了皱眉:“那这幅画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你自己画的吧?”
顾盼瞧见那幅画,霎时便红了脸。
晏初把她画的也太……色了吧。
这证据太过明显,顾盼只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不知后面要继续说些什么,最后只吐出一个单薄无力的字节:“我……我……”
顾盼哑了半晌才后知后觉:“不许告诉我哥哥!”
小桃到底向着自家小姐,怕她挨罚抄书,妥协道:“我不告诉少爷,那小姐成亲前也别把少卿大人往西厢房里领,总归不合礼节,若是叫旁人见了,少不了说三道四。”
顾盼敷衍应道:“我知道。”
但小桃还是有些不放心:“少卿大人没欺负你吧?”
顾盼闻言霎时笑弯了眼睛,露出颊边两个小梨涡:“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觉得阿初是洪水猛兽一样?别担心,他不会欺负我的。”
这是小桃今日第一次见到顾盼笑。
这世上的夫妻有千千万,可官家的夫妻却是最难当。
那些人里,有人为了权力屈服,有人为了利益结合,有人相敬如宾,也有人老死不相往来。却几乎没有人像晏初和顾盼这样,只是在提起另一个人时便会开心地笑,眼里满是真真切切的情意。
小桃便知道自己多心了,嘱咐自家小姐茶凉了记得喝茶,走了出去。
顾盼熬夜看完《露水情缘》便上了瘾,当即决定再买几本。小姑娘上街走了没几步,恰好碰到一身官服正赶往大理寺的晏初。
晏初:“Σ(っ°Д°;)っ”
深知自家少爷一看到顾盼就走不动路的秉性,一旁跟着的小厮小声催促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