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修罗场(1 / 1)

晏初紧紧攥着小姑娘细白的手腕,嘴里大口喘着粗气,鞋底沾了不少雪,湿濡一片,模样活像刚追着小偷狂奔了六条街。

顾盼侧头看了一眼晏初,压下心中疑惑。

他是一路跑来的吗?

晏初平复了一下吐息,清了清嗓子,冷声道:

“微臣拜见六王爷。”

萧楚何初见顾盼时还是六皇子,前几日被圣上赐了封地,已是个闲散王爷了。

晏初这句话恭敬得挑不出毛病,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萧楚何,像猛兽盯着闯入自己领地的天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疏远,语气礼貌而温和,是恰到好处的克制,但似乎是在隐隐压抑着什么。仿佛沉寂中的暗涌,平静无波的海面底下压抑着翻滚的暗潮。

与顾盼以往见到的晏初不同,今日的他似乎更具锋芒一些,有些陌生。他总是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前小姑娘只觉得温和,此刻却隐约觉出几分压迫感。他说话时的咬字也与小姑娘熟悉的声线有些微妙的差别,比平日更加低哑。

小姑娘愣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晏初慢吞吞抬眸,低声提醒道:“行礼。”

顾盼这才反应过来,对萧楚何屈膝行礼:“民女见过六王爷。”

萧楚何听着这话,心中轻轻硌了一下,戳着心窝子难受。是她带给了萧楚何久违的安宁与平静,使他短暂地远离了宫墙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晏初看似是让小姑娘行礼,其实是想膈应他罢了。

如果晏初的目光是刀光剑影的话,那萧楚何大约已经体无完肤了。但萧楚何看起来并不在意,甚至勾起唇角朝晏初笑了笑,沉声道:“不必如此拘礼,我和盼盼也算是……唔……朋友。”

萧楚何故意在后半句话停顿了一下,平白多出几分引人遐想的错觉。况且,“盼盼”这两个字喊得着实亲密了。他以往都喊小姑娘女侠,今日第一次唤她盼盼,分明是故意在晏初面前显得亲昵暧昧罢了。

晏初闻言猛的攥紧了小姑娘的手腕,拇指按在她手腕外侧凸出的骨头上,力道大得让她有些发疼。小姑娘吃痛,暗暗抽回手腕,却被晏初攥得更紧,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的纤细手腕上霎时浮上了一层红印子。碍着萧楚何还在一旁看着,小姑娘抿了抿唇,并未出声提醒,任由晏初继续攥着。

萧楚何总给人一种距离感,小姑娘以前想不明白,今日知晓了他的身份,反倒茅塞顿开。萧楚何的眉眼有时会让她想到青山与远黛,让人琢磨不透,漫不经心的神色经常带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即使他在玩世不恭地笑,也总是流露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般飘飘渺渺的神情,如同隔雾看花一般看不清晰,小姑娘因此很难辨别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个笑嘻嘻和她打闹的何楚,以及此时依旧笑眯眯的萧楚何,绝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是笑意下的冰冷,和藏在嬉笑打闹里的无情。

小姑娘起初还有些疑虑,一个皇子整日不回去,竟也没人来寻他。但思绪转了两转便已了然,现如今皇子夺嫡愈演愈烈,很多人巴不得萧楚何当真出了事,早早随了他母亲去。

小姑娘的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萧楚何突然出声说道:

“抱歉,我一直骗了你。我不叫何楚,但因身份特殊,骗你也实属情非得已,盼盼可不要因此疏远我啊。”

萧楚何脸上仍旧笑眯眯的,丝毫看不出是在虔诚忏悔自己的过错。

在晏初的印象里,萧楚何这个人一贯会伪装。他脸上永远带着千篇一律的笑意,如同一层厚厚的面具,遮掩了所有真情实感。可他独独面对小姑娘时是不同的,笑里带了几分卸下伪装的真实。

这是让晏初最感到危险的地方。晏初像个无意间捡到宝藏的人,时刻都在惶惶不安,生怕某一天被别人从手中抢走。

小姑娘摇摇头,脆声道:“民女怎敢怪罪王爷。”

和之前小姑娘总是无忧无虑的笑不同,顾盼虽不是板着脸,但也只对他露出了一个公事公办的礼节性微笑。

萧楚何见此拧紧了眉心,不再看小姑娘冷漠的眼睛,扭头对晏初说道:“我们在此地已经等你很久了,少卿大人可真是个大忙人。”

“我们”?

这个略带些亲昵的词让晏初莫名感到不舒服,好像小姑娘被萧楚何自顾自划到了他的阵营一样。眼神在顾盼和萧楚何之间流转了片刻,晏初咬了咬牙。他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顾盼的手腕不放,另一只手伸过去圈住她的柳腰往他那边拽了拽,将小姑娘牢牢锁在身边,似乎化身一头饥肠辘辘的狼,划分领地般急切地宣示自己的主权。

这是他的领地,谁都不许染指。

晏初一举一动都带着些许如影随形的侵略感,但顾盼出于熟稔和信任,并未躲开。

“多谢王爷替我照顾盼盼。”

晏初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萧楚何与晏初打过不少照面,对晏初这个人也算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就是这种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波涛汹涌的性子。

萧楚何看着晏初警惕不已的模样,紧盯着晏初漆黑慌乱的眸,嗤笑了一声:“真像个小狼崽子。”

晏初的所作所为确实像个独占欲极强的小狼崽子,但连萧楚何自己也没有发现,方才与小姑娘言笑晏晏的他像极了一只开屏求偶的雄孔雀,才会惹得晏初如此敌视。

街角上人声鼎沸,虽吵闹了些,但并不让人烦躁。冬日冷峭的寒风里捎带了些腊梅的香气,还沾染了一点酒气和脂粉香,扑面而来。

小姑娘皱了皱鼻尖,似乎闻到什么小吃的香气,拉了拉晏初的袖子,转头征询晏初:“我们可以去集市上逛一逛吗?”

晏初的目光染上了些许无奈的神色,应道:“好。”

晏初说罢搂着小姑娘往外走,似乎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王爷。萧楚何也不恼,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之间偶尔旁若无人地小声耳语,身边弥漫着无法被插足的氛围,明明是在人满为患的集市上,却好像只有他和他的小姑娘。二人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寻常举动,不过是牵牵手说说话罢了,空气却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粘腻。

散去了和萧楚何对峙时的戾气,晏初面对小姑娘乖巧的样子像只被驯养的大狼狗。

萧楚何暗暗把晏初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但并未找到什么明显的缺点。晏初身上端端正正穿了一身暗红色织锦华服,再也不复朝堂上的那般凌厉,衬得他愈发身形修长,像是在山水画里一笔一划描成,眉眼精致得出奇,任谁看了他和小姑娘,都要发自内心夸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掩去心里微妙的不舒服,萧楚何目不斜视随着人潮往前走。

晏初松开小姑娘的手腕,这才发现那一圈红痕。很明显,罪魁祸首是他。

小姑娘的皮肤本就格外细嫩白皙,纤细的手腕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衬得那圈红痕愈发殷红而狰狞,惹得晏初心疼不已。

“疼吗?”

晏初小心翼翼地问。

小姑娘摇摇头。

晏初依旧自责不已:“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是我太用力了。”

见晏初情绪有些低落,小姑娘把手里吃了几口的糖葫芦递给他:“吃吗?虽说是王爷买的,但味道倒是出乎意料得好吃。”

晏初接过来,却又故意手一滑,糖葫芦掉在地上沾了泥。

晏初轻轻揉了一下小姑娘的头发,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们不要它。”

小姑娘有样学样,也踮起脚凑到晏初耳边小小声道:“好,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们不要它。”

小姑娘的声音在晏初耳边响起,即使集市上叫卖声纷杂喧闹,小姑娘却好像和别人之间分割出了一个独立的安静小天地,连吞吐的气息都格外清晰。

“真乖。以后臭男人给的东西,都不要。”

晏初开口时虽是一派严肃,可眼中却残存着星点缱绻笑意。小姑娘抬起头,直直撞进晏初不自觉的温柔眼神里,明亮日光下,能看到他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

他好像笑了。

小姑娘牵起他的手,在晏初意识到之前,他已经习惯性地将她的手攥进手心里,指尖仿佛带起一连串火花,一直烧到他心里。晏初恍恍惚惚地想,只要握着小姑娘的手,他就能不问前路跟她一起走,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甘之如饴,在所不辞。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小姑娘轻声抱怨,小小声说道,“我给你暖暖。”

小姑娘的手像小火炉一样,不一会儿晏初的手心已热乎了不少。二人正手牵手往前走,小姑娘突然再次踮起脚凑到晏初耳边,嘴角几乎碰着他脸颊,小声道:“阿初……”

晏初对小姑娘的靠近完全没有防备,有些慌乱地躲向一旁。

他似乎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刻意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我有点饿了,一会儿一起去吃饭吧?”

晏初巴不得和小姑娘多呆一会儿,忙一口应下:“好。”

萧楚何跟在顾盼旁边一起走,但被二人无视了。他似乎有些焦躁,稍微将衣领扯松了一点,裸露在衣领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事实上,这一路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小姑娘。他也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悄悄追寻小姑娘的身影,眼睛不断往小姑娘身上瞟,跟魔怔了一样。原来这世上当真有百看不厌的人,看多少遍也不觉得腻。

萧楚何硬生生挤在晏初和顾盼中间,把二人间隔开,二人紧握着的手被迫松开。

萧楚何没话找话:“盼盼,你这对耳饰也是在这条街上买的么?看着样式颇为新颖,很衬你。”

萧楚何的赞美听起来不像是礼节性的社交辞令,小姑娘笑弯了一双眼睛,撩开耳边垂着的碎发,笑盈盈道:“我也觉得好看。”

她说罢轻轻摇晃了一下,那对浅褐色琥珀耳垂随着小姑娘的动作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阿初送给我的。”

萧楚何生生被噎了一下,生动体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晏初低低笑了一声,小姑娘从那温柔的浅褐色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微妙的满足情绪,隔着人潮也能感觉到他背后那根正在得意摇晃的尾巴,带着点心上人依赖自己的小自得。

晏初斜睨了萧楚何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但无端让萧楚何感觉出一丝得意来。

萧楚何并不气馁,三人恰好路过一家水果摊,萧楚何沉声问道:“盼盼,要不要吃个苹果?我去给你买一些。”

萧楚何也不知自己这句话碰到了什么机关,小姑娘和晏初隔着萧楚何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齐齐笑开。

萧楚何:“……”

心有灵犀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但晏初和小姑娘自小一起长大,几乎熟悉彼此的每一个小细节。有时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

小姑娘不是不喜欢吃水果,但苹果是她唯一不碰的东西。说来也与晏初有关,小姑娘当年正值换牙的年纪,两颗门牙晃晃悠悠,不知何时就要掉下来。偏偏晏初那天给小姑娘洗了个嘎嘣脆的苹果,小姑娘张大嘴巴咬了一口。

嘎嘣。

是两颗门牙一起掉下来的声音。

小姑娘自此再也不吃苹果。

萧楚何没再说话,随着人潮往前走,半隐没在阴影中的神色晦涩不明。他的视线落在小姑娘黑亮的发顶,不苟言笑的神色有了几分松动。小姑娘今日梳了流云髻,两鬓留了缕碎发,一只蝴蝶钗上的流苏随着小姑娘的动作晃啊晃,颈窝里散落了几缕软软的碎发。萧楚何抬了抬手,似乎想要伸手去拂,在晏初灼灼的目光中又放下了手。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小姑娘闻见味道便走不动道儿了。晏初给小姑娘买了几样她喜欢吃的糕点,塞到她手里。

“吃多了会牙疼,下次不许……”

晏初话未说完,却被小姑娘送过来的一块桃花酥堵住了口。软软的手指还带着糕点的甜腻,在他口齿中停留了片刻,又抽了回去。

晏初不再唠叨了,耳尖红了一片。

小姑娘拿起一小块桃花酥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很是专注的样子。

幼稚的晏某人不满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似乎是无法忍耐地攥了一下小姑娘的手,又怕攥得太紧她会疼,急忙松了力道,手指在她的手心里不紧不慢摩挲着。

小姑娘怎么也不会想到,晏初连一块糕点的醋都吃。她身上沾染了糕点甜甜的气息,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奶糖。

晏初左瞧瞧右瞧瞧,看没人注意,快速俯下身亲了一口他的奶糖,一触即收。

果然是甜的。

萧楚何:“……”

别人看不到我看得到,求你们两个不要自欺欺人了。

小姑娘被晏初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轻轻锤了锤他的胳膊表达不满,嘴巴里还嚼着糕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气急败坏的毛茸茸小松鼠。

萧楚何心思转的快,知道晏初是故意亲给他看的,一路上变着法儿的告诉自己,小姑娘是晏初一个人的,谁也别想染指。

晏初买的糕点太多,小姑娘只吃了几块桃花酥。晏初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方帕子来,仔仔细细给小姑娘擦手,把桃花酥沾染的糖渣一点一点擦干净,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小姑娘一直不知道晏初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块帕子,每当她的手上沾到了什么污渍,这人总能神奇地变出一块来。

晏初手里提着小姑娘剩下的糕点,顺着人潮往前走,低眸望着小姑娘后脑勺上扎的那个小小流云髻,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别碰,”小姑娘左躲右躲闪开,“小桃好不容易给我梳好的。”

晏初妥协,没再摸小姑娘的头发。

三人一起去酒楼吃了饭,要了一间没有人打扰的雅间。萧楚何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给二人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

晏初被萧楚何这厮气得心绞痛,拉着小姑娘的手往回走,冷声道:“走吧,回家,别给王爷添堵了。”

萧楚何终于站起身来,对小姑娘说道:“今天过得很高兴,谢谢盼盼愿意陪我。”

他今日当真很高兴么?他明明都没怎么笑过。小姑娘有些狐疑,但仍礼貌回道:“谢谢,今天我也过的很高兴。”

萧楚何说的只是场面话,但小姑娘有晏初陪着,自然过的高兴。

“明天见。”

萧楚何声音极轻,几乎含在嘴里。他说罢便转身回去了,背影隐显落寞。

小姑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下一瞬被拉进了一个浸染了冬日凉意的怀抱里。耳边混杂着湿热的低低吐息,晏初咬了咬她的耳尖:

“不许看他,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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