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与顾盼相处的时间不长,这个对他来说只听过旁人只言片语的顾家二小姐,带给了萧楚何全新的认知。是个爱闹腾的小姑娘,一手毛笔字写得虎头虎脑,和他八岁时的水平差不多。武功造诣极高,在一众凶神恶煞的刺客中救他出来,跟拎个小鸡仔出来一样,轻而易举。表面上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思虑周全,不曾留下半点把柄。看起来对他嫌弃得很,但还是愿意为他摘一大堆桃儿,怕他冻着特意为他寻一件冬季的斗篷。怼起人来句句毫不留情,但那双眼睛总是纯粹又真诚。
萧楚何低低笑了一声,白日里满是笑意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在朦胧暮色的照射下显得有些阴森。
是个好骗的小姑娘。
天色渐晚,日光逐渐昏暗。把画卷一幅一幅安放回原位,萧楚何坐在桌边点了一盏孤灯,指尖一下一下轻点桌面。小木屋虽简陋,至少有星有月,有一盏孤灯,倒是比他寝殿那一隅更温暖亮堂。在夏天的尾巴尖上贪恋一点桃子的甜意,应当算不得奢求。
不必在乎什么阴谋诡计,不必争夺什么无上权力,如此简单随意的时光,于他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奢侈。
困意袭来,把残存了她几分清浅香气的斗篷披在身上,萧楚何缓缓阖上眼睛。荧荧月光透过窗棂,朦胧轻纱一般洒在他线条起伏的侧脸上,但无法驱散他眉眼间的冷意。
睡意朦胧之际,听见窗户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响。萧楚何起身打开窗,竟是一只肥硕鸽子晃晃悠悠飞了进来,脚上绑了一个小油纸包。萧楚何取下油纸包看了看,里面竟包着一小块糕点。
许是糕点沉了些,那只鸽子累得不轻,正躲在屋里歇脚。
萧楚何还未反应过来,又有十几只鸽子陆陆续续飞了进来,脚上都绑了一个小油纸包。一只鸽子带不了太沉的东西,顾盼索性把一叠糕点分了十几份,让这群鸽子全部带了过来。
萧楚何:“……”
这小姑娘还真是实诚,怕那堆桃儿不顶饿,又给他送了一大堆糕点。
萧楚何没去解余下的油纸包,正要回床歇息,又有一只鸽子飞了进来,扑簌簌落在他脚边,朝他蹦跶了几步,咬了咬他的裤脚。萧楚何这才看见,与其余鸽子不同,这只鸽子的脚上绑了一张字条。萧楚何抱起这只颇有灵性的鸽子,取下字条来对着烛光看了看。
“你若吃了糕点还是不饱腹,那便生堆柴火烤只鸽子吃。”
还真是小姑娘独一份的字体,虎头虎脑的。
这只鸽子也不知从萧楚何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端倪,突然踢了他一脚挣脱了他的怀抱,飞向窗外无边夜色。
———
眼见着晏初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晏将军前前后后给他介绍的贵族小姐,少说也有两打以上了。但晏初只是嘴上应着,实则连人家的画像都没翻开看过,便一口回绝。
晏将军今日又拿了一沓画像过来,叹口气:“你至少翻开看看,难道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晏初翻开看了看,摇头:“没有。”
晏将军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恨恨咬了咬后槽牙。
晏初和晏将军长得很像,只不过晏初总是内敛而不动声色的,隽永俊逸的风度里藏着让人猜不透的心思。晏将军前半生征战沙场,一言一行比晏初多了一些坦率爽直的意气。
“你是不是存心气我,”晏将军恼得胡子抖了三抖,“这些女子的样貌都是京城里一等一的漂亮,你就没有一个合眼缘的?”
“不是她们漂不漂亮的原因,是我自己,”晏初的神色有些落寞,“是我自己不愿将就,不想仓促成家。”
“外面多少姑娘心心念念想嫁你,你反倒挑剔起来了。”
可是,他真心想娶的那个人,不在“心心念念想嫁他”的姑娘之中啊。
晏初咽下心中苦涩,强撑着对晏将军笑了笑:“爹以后还是别为我的婚事操心了,缘分到了自然就成家了。”
“你今日必须给我一个答复,”晏将军把画像一一展开,“有一处合眼缘的也好。”
“这位姑娘的眼睛,那位姑娘的眉毛,”晏初有意和晏将军作对,指了指几个画像,“还有这位姑娘的鼻子,那位姑娘的嘴巴,还算合眼缘。”
晏将军也不恼,把那几张画像宝贝似的收了起来,暗地里找了一个画师,让他把这几位姑娘的眉眼拼凑在一起。
赵家二小姐的眼睛,林家三千金的眉毛,韩家小女儿的鼻子,许家小姐的嘴巴……
不多时画师已画出一张新的画像,晏将军从画师手中接过来,却在看清楚的那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可不就是那个幼时缠着他学武的小姑娘。
晏将军这才恍然明白,谈及婚事时晏初的不情不愿,究竟是何种缘由。
他不是没见过晏初眼中的炽热,不是没见过晏初的欲言又止,和那些患得患失的踌躇与彷徨。他误以为那是晏初对幼时玩伴的亲昵,现在想来,一切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端倪。晏初对顾盼那些暗戳戳的小动作,隐隐期待的心事,和恰如其分的关切,晏将军不是毫无察觉,只是从未往另一方面想过罢了。
想来也是,这样青涩又懵懂的年纪,一个少年喜欢上一个女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这个儿子看似对所有人都有礼有节,待人接物总是和气得很,与世不争温温润润,其实和每个人都隔着距离,稍微靠近一步,就能被藏在内里的冰碴子扎破了手,鲜血淋漓的。是以晏初虽人缘不错,但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是点到为止。晏将军以为,晏初这样冷淡的性子,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人,大概也会藏形匿影,面上绝不显露半分。
却没料到,晏初是藏不了的。原来晏初喜欢一个人,是从冰里生出了一团火,远远就能看得见那闪烁火光,感受得到那份滚烫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