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要讲述的是三则和鱼有关的故事。
原本写好吃的鱼时,我心里想的是在某东北饭店吃过的大锅鱼汤,某日料店吃过的精致鱼生,或者是某江南菜馆吃过的醋鱼,亦或者曾经路过一家新开业的小店有幸品尝过的松子鳜鱼。
然而还没开始写,就因巧合有事去到了一位亲朋家里。农家腊酒,乡野佳肴,吃完饭之后朋友与其家人热情地邀请了我们下湖观光。那可不是景区一两百划一俩小时的手摇船,也不是十几个人塞进一间逼仄闷热的小船美其名曰是画舫然后突突绕河一圈的电动船。
那是真正的农家渔船,船身陈旧斑驳,油漆细碎剥落,上面还随意丢着水壶,饭缸,鱼篓,蒲扇……他们家里的人几乎每日撑船出去,或是撒网,或是查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船夫的陪伴赋予了那艘船生命与活力,它会吱吱呀呀泛懒,一副不想干活了模样,会哼哼唧唧打转,偏要木浆敲一敲它才会不情不愿地老实上路。
它确实是旧了,但它的生命力却长得比城里的游船茂盛得多。
看到这样的船是令人兴奋的,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好像突然离开了钢筋混凝信息爆炸的世界,船身摇晃,水动涟漪,我在哪里?一时耳边涌上的是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眼前看到的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心中漾动的是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清天秋水里,所见都是千百年来诗人的倒影——这才是从诗中,从历史里泊来的船啊,我坐在船舷上,小舟越行越远,最后眼前是粼粼泽湖,遥不见边,唯天地悠悠,孤帆逐雁,我看着落日余晖燃烧在广邈的水面,不禁想,要是这样一直划下去,是不是就能碰上苏轼那艘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的扁舟?再往前,是不是就会遇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天子会不会很生气,杨玉环在岸上掩扇叹息?
划到深处去,能瞧见屈原吗?是否又见得到川上夫子,逝者如斯,水的尽头有没有河图洛书,女娲垂泪?
我很清楚自己是哪里来的野心敢如此妄想,因为此刻晃晃悠悠载着我的,是一艘真真正正的木舟啊,与三五百年前,或者三五千年前的这些故人涉水乘坐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唯独这种船上,渡客才能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而不是游船票价五十元,茶水点心另收钱。
我问主人,如果我在船上睡一觉,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什么可怕的事情?
游览超时了,上岸需要另付超时费五百元。
一船人都笑,主人撑着桨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船上立刻躺倒,并向我保证不会有水监员举着喇叭向我吆喝“这位游客,请您穿上救生衣,请勿在游览时做出不雅的行为举止。”
“这里唯一的巡逻员就是那些水鸟,你要担心的是别让它们把你的眼睛当葡萄啄下来吃了。”
于是跃跃欲试的我又一咕噜从船上爬了起来,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我至今不知道船家是不是故意吓我觉得好玩儿,但是我仔细想了想,好像那些流传至今的古画里,还有各种电视剧纪录片里,露天睡在渔船上的人大抵都会把竹编斗笠扣在自己的脸上。
我以前觉得他们是怕太阳晒着睡不着,现在觉得不一定,或许人家正是为了防着那些扑棱着翅膀身手迅猛尖嘴利喙的水鸟儿呢?
当天晚上,游玩尽兴,当真是附庸了一番风雅,是船泊星河踏月归来的。
上了岸,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到村子里,小村炊烟袅袅,门口趴着懒洋洋的大黄。黄狗看到邻居往来,都是懒洋洋地翻个白眼继续安卧,但老远瞧见主人领着宾客们回来了,就像生怕给自家丢脸似的立马活络地一蹦而起,跳前转后,吐着舌头转着尾巴围着撒欢,就差把“热烈欢迎”四个字打在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上了。
我们吃了一桌鱼宴,滋味相当不错。这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我为何要写那些餐馆里的鱼呢?这里明明有更值得去询问与记载的东西,这里是鱼米之乡,枕水临湖,乡人数代靠捕鱼为生,他们记忆里的故事,一定远比我那些可怜兮兮的酒肆闲谈要有意思得多。
这一伙乡民原本就热情,与我们既是亲朋,就更加不吝倾吐,一屋老小七七八八和我讲了许多打鱼吃鱼的经历,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位朋友笑眯眯叙述的渔村往事。
第一位朋友讲的是他们村子早年常见的农家菜——棍子鱼烧腌菜。
这道菜的滋味几乎浸泡了整个小村数十年,像腌冬菜似的浸入味儿了,那么漫长的岁月沉淀下来,村庄家家户户的砖瓦墙缝里都能嗅到这道传统菜肴的气息。
但是传统菜不意味着时时刻刻都能吃到,在这位亲朋读初中的时候是八十年代,当时物质十分匮乏,棍子鱼烧腌菜是他偶尔才能带的一道菜。他说,那个年代,村中没有自行车,牛车马车也罕见,拖拉机倒是有,不过一个大队里只有一台,是劳作用的,不可能给人代步。
村庄与镇没有公共交通,道路泥泞湿洼,到校或回家只能靠步行,走一趟就要一个多小时。因此,他要到距离村庄十多里路的镇上住校,只有周六才能回家拿一些大米和腌菜。因腌菜只有在冬天才能,带上一次足足吃上一个礼拜,夏秋两季不行,带菜容易坏,只能在学校的食堂买点咸菜或炒青菜。
而如果哪次他回家,家中大炉灶上炖了棍子鱼烧腌菜的话,那对他而言就和现在的孩子吃了高档餐厅一样,是非常开心的事情。
说到棍子鱼,或许有相当一部分人不知道这种鱼,它长得像步鱼,但比步鱼小得多,大约只有步鱼的十几分之一,鳞的颜色比步鱼淡,黑中带黄,肉质细嫩鲜美。棍子鱼数量少,且难以捕捉,它们大都生活在石缝里,很少出来露面,抓他时必须围绕石缝两面夹击,或用编织的细孔网袋,放在石堆旁守株待兔,晚上放下去,次日清晨捞上来。朋友说他周末要是得了空,不需要农忙,就会自己溜去捕鱼,如果捕到了,那就赶紧带回去烧煮,下一周的午餐就有盼头了。
再说与棍子鱼相配的腌菜。腌菜的制作也十分讲究,这种菜只有在冬天才能制作,腌菜采用的原料是一种杆细长脆白的大青菜。这种青菜必须一颗颗种下去,等近一个月长大后拨起,放在太阳底下晒三五天,等半干不湿,菜变软了再进行清洗。清洗完晾干后,再在竹扁里切成半厘米大小的小段,撒上粗盐反复搓柔,待稍稍出汁装入罐中反复压紧,封盖,二十多天后方可食用。
南方制作腌菜和北方还不太相同,北方的气温条件更适合储存这种腌制的蔬果,对于制作者的手法虽有要求,但也不会特别严苛,无论味道怎么样,好歹都是能做出来成品的。而到了南方,制菜人的手艺就会显得重要得多,潮湿易霉的天气将腌菜制作中的每一点失误都会放大数十倍甚至百倍,在北方能够被气候包容过去的粗手大脚,在南方腌菜过程中就会引发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这种情况下,腌菜的人,也就是谁来腌制就会变得很重要。有的人制做的腌菜很难吃,有的人做出的腌菜很容易腐烂,而有的人做出的腌菜却很好吃,脆脆的酸酸的十分鲜美。据说出手汗脚汗的人,不可腌制腌菜,这类人做出来的菜,不是难吃就是很容易腐烂,所以腌制腌菜的师傅是需要仔细挑选一番的。
除了腌腌菜的人,用的罐子也很重要,最好是那种装过白酒或黄酒的大罐子,此类罐子腌制的腌菜特别香脆,是其他罐子无法相比的,道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长期以来渔民们摸索出的经验办法。
这个渔村传统制作的腌菜,保存时间大约是半年左右,做好了一坛封在那里,随取随用。朋友说腌菜常有而棍子鱼不常有,笑称腌菜就像常年在家盼着的妇人,等着棍子鱼归来,而一旦盼来了棍子鱼,那么鱼烧腌菜这道菜就可以信手拈来。
“棍子鱼烧腌菜工艺并不复杂。我们那个时候,十岁不到的小娃娃都会做,只不过得搬个小板凳站到灶台边,不然够不着台面。”朋友说道,然后细细地讲述了这一渔村传统小菜的烹饪方法。
先起油锅,等锅烧烫,倒入适量的菜籽油,锅滑均匀,待油冒烟后,放入姜丝和葱根部小段,快炒几下,将棍子鱼倒入锅中,慢慢翻弄,加入半勺料酒和少量辣酱,再慢翻两次,加入适量清水,盖上锅盖烧滚后倒入腌菜,让棍子鱼均匀地掺杂在腌菜里,盖锅再烧十多分钟即可。
“棍子鱼个小,肉细嫩,刺很少,吃时不要吐刺,鱼头鱼身一起吃下,鲜美无比。不过这菜有个很大的毛病。”
“什么?”
“太下饭了。”朋友笑道,“那个时候饭都不太吃得饱,这种咸鲜的菜,没扒拉两口饭就吃光了,更加馋得厉害。而且棍子鱼难捕捉,腌菜又受季节限制,所以啊,想吃这道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总是吃一顿馋几个月。”
另外一位乡人听到他这么说,颇有些要与之争一争谁更馋的意思,嘿嘿笑了半天,说道:“棍子鱼烧腌菜是好吃的,吃一顿馋几个月,但是我吃过更好吃的鲜鱼,那家伙,是吃一顿馋一辈子啊。”
吃一顿馋一辈子,这样的肴馔怎么能够错过。于是我连忙请这位亲朋讲述了他的故事。这就是《好吃的鱼》里的第二则——
讲述的,是这位朋友人生中,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鳜鱼。
这位朋友和上面一位是同辈人,两人都出生于60年代,刚才说过,那时物质条件是十分匮乏的,粮食不够吃,只好到田野挖些野菜和大米一起烧。
“或许今天看起来,有人觉得野菜是美味的,餐馆里卖的价格有时比肉还贵,可是当时我们连油都用不起,没有油水吃,烧菜只能放一点油菜,出锅的东西就不像今天这么好吃了,口感苦涩,难以下咽。”朋友解释道。
除了缺油之外,肉、鱼、虾……甚至是米,都缺得厉害。
那时候的猪肉简直就是稀奢品,稀奢到什么程度?一斤猪肉要五毛钱,要知道那时农村的壮劳力,干一天活,大概只能拿到一毛五分钱。鱼肉质之贵可想而知,对普通人家来说,大概一年只能吃到一顿鱼和肉,并且不能多吃,只能尝几块,否则家里其他人就吃不到了。
吃鱼肉都是在春节的某一天,其他日子甭想。所以小孩天天盼过年,就是为了能吃上几块天天想念的鱼和肉。当时烧饭烧菜都在一口大锅上,不像现在用电饭煲烧饭,煤气灶烧菜。一口大锅,柴火烧起来,等锅冒烟,把切好的肉倒下去,锅铲快速翻炒几下,整个屋子顿时充满了肉香味。小孩早已站在大锅旁边,眼睛转都不转地直盯着锅里,像一只只饿惨了的小猫崽子似的垂涎欲滴。
朋友自然也是一样,常年靠野菜、咸菜和一点点米饭果腹,所以那一顿意外享用的鳜鱼便让他隔了几十年都无法忘怀,每次说到都是眉花眼笑,并且感叹道:“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鱼汤了。”
其实我想那一锅鱼汤放到今日,对吃腻了美味佳肴的朋友而言可能并不会觉得有什么惊艳,但是贫穷、回忆和饥渴是三位最出色的厨师,会把食物的味道变得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话再说回来,这个村子安卧在连接长江的大湖边,这片湖也就是他们下午带我去划船的湖泊。
朋友说,他吃到的鳜鱼,就是在我们刚才划过的一片河段里捕捞到的。
当时这片湖泊还不像现在一样,修有这样高的堤坝。他年少时沿湖而上,有十几里长的河道,站在河道上望去,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河里常年积水,从不枯干,但有一年,遇上了旱季,河道的水快将枯竭了,多段河底已剩下不到一米的水,有些河段的水位快要见底。一天,朋友扛着锄头去田里干活,经过一低洼河段,他突然听到噼啪的声音,朝着声音的方向寻去,只见两条大鳜鱼在浅水塘里游来游去。他兴奋极了,虽然生长在湖边,但这么大的鳜鱼也很少见到,而且还是两条。他的心蹦蹦直跳,在岸上直愣愣地观看了一会,最后他决定下水捕捉这两条鳜鱼。
当时天寒地冻,下水污泥也不知道有多深,贸然行事弄不好有危险。但是对食物的渴望占了上风,他实在抵挡不住这两条肥肥的鳜鱼的诱惑,于是脱下鞋袜,卷起裤子朝着鱼慢慢追去。
所幸污泥不是太深,也不那么危险,不过鳜鱼背上的刺很锋利,刺到人会非常的痛,因此,要抓住这两条滑不留手的大家伙也并非易事。经过约摸二十多分钟的较量,鱼终于被擒获,两条足足有四斤重。虽然冻得够呛,但如此丰厚的战利品让人兴奋不已——朋友说到这一段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样子全然不减当年。
“我哪里还会觉得冷,完全忘记了是在大冬天,自己简单清洗了一下,穿上鞋袜愉快回家了。一家人见如此大的两条鳜鱼,全都乐得不得了,就和今天买体彩中了几万块似的。”
我在心中偷笑,心想他今天体彩中了几万块可能也不会如此念念不忘地记了几十年。这段记忆长期在他脑子里居住,如果记忆要付大脑房租,便宜一点算,一年付一万,那两条鳜鱼怎么说也得值个几十万啊。
朋友与家人拥进了厨房,将鳜鱼破肚去肠,清洗干净后,马上进入了烹饪环节。说来有趣,在那个时代,甚至直到□□十年代,鳜鱼这种食材都是极其珍贵的,如果各位朋友有认识的年长的厨师,与他们打听一下,便会知道当年只有主厨级别的师傅能够烹饪鳜鱼。因为鳜鱼实在非常珍贵,厨师在得到这种高档食材后,往往会以尽可能多的花样进行烹制,一鱼两吃,鱼头鱼尾还要拿去熬汤,配的辅料也是精挑细选的特级火腿,竹笋最嫩的头尖等等。在一家餐馆拥有烹制鳜鱼的资格,这对厨师而言是非常高的认可,也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而显然易见的,朋友一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拥有了国宴大厨才有的荣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提溜着两大条肥美鳜鱼走进厨房的那一刻,已经成了众位梦寐以求想要制作一道松子鳜鱼的小厨子们气到想追杀的对象。
他们自然没有淮阳主厨华丽的刀工,做不了那种将鱼肉均匀片开,一片鱼肉叠一片火腿的细究佳肴,也不会做色泽红艳漂亮口感酥脆甘酸的松鼠鱼,甚至连清蒸鳜鱼都没有考虑——这些做法只能吃鱼,吃完鱼就什么都不剩了,只有砸巴手指的份儿。
于是乎,这几位遭厨师们羡慕嫉妒恨的渔民,快乐地取来一只大铝锅,放进大半锅水,将铝锅放在一口小柴灶上,用树枝烧火,等水烧开后把鱼放进去,鱼烧到将近半熟时再放入姜丝,大火烧滚,再改小火慢烧,直到肉和刺分离,取出鱼刺……不,或许不该叫取出鱼刺,按朋友的说法——
“我夹着鱼头,把它提起来,煮到软嫩的肉就自己落下来了,鱼肉和鱼骨轻而易举就分了开来,香喷喷的鱼汤中全是大块大块翻腾的雪白鱼肉。啊,那叫一个馋啊。”
说着不忘啧嘴,满眼的神往与怀念,弄得我听着也跟着心驰神遥起来,为无缘与那两条传奇的鳜鱼一见而感到无比的遗憾与懊丧。
鱼汤醇厚,鱼肉大块而饱满,浮沉在烫热的奶汤里,再加入少量盐和辣酱。这鱼汤有多好吃?野生的,上等的鳜鱼,又是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有时一年都吃不上一次鱼肉,你能想象有多好吃,用人间美味也一点都不夸张。
“现代物质生活十分丰富,但是每个时代都有自己令人羡慕的东西,像这样的鱼汤,是现在再也无法想象,也无法品尝到的美食了,几乎可以称它作历史的美味。”朋友一手撑着脸颊,笑眯眯地说着这番话,其中惹人嫉妒的炫耀意味不言而喻。
而令人沮丧的是,我确实也和一条上了钩的鳜鱼一样,如其所愿充满了嫉妒,对那两条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被吃的鱼遥遥垂涎,最后忍着饥饿记载下来,成了这篇文章。
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我有没有喝过什么令味蕾惊艳的鱼汤呢?如那两条铝锅柴火鱼般的汤肯定是没有的,但是我仔细回忆了一番,对我而言倒也有一盅鱼汤与之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接下来我要讲述的,就是第三个故事了,这个故事,则是与我自己有关的。
当时我也是非常饥饿,但不是因为物资匮乏,也不是因为我一年四季吃不饱饭只能吃野菜为生,并不是,我日常吃得很饱,几乎从来不亏待自己口味。那一回饥饿,是我生平第一次要做全麻手术。
因为手术的要求,我被医生下了禁食令,说手术前一天晚上就不能吃任何干粮了,过了晚上八点连水也不能再饮。于是我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一左一右两个病友,她们一个即将出院,一个才刚刚住进来,都可以自在地享用她们的晚饭。即将出院的是个年轻姑娘,她嫌弃医院的病号餐不好吃,于是早早地央家属点了外卖送进房来,我就呆呆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啃着餐盒里的蜜汁鸡翅,吃得十指油汪汪的,香味充满了整间病房。她有些粗神经,甚至还很热情地邀请我共同进食,在想起我第二天即将手术时,她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
“没事的,做完手术你就可以吃了。”
“做完手术你还吃不了哦,镇痛泵一打,你会吐的。”她老公大煞风景地在旁边补刀,被女病友瞪了一眼这才识趣地闭了嘴,乖乖地低头扒饭。
与这位芳邻相比,旁边那位刚刚住进来的阿姨显得淳朴老实多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第一天入住,还比较乖巧,就像刚上小学的孩子总会比即将毕业的学生更听老师的话一样,阿姨很规矩地遵守了医院让患者少吃外食的要求。
然而,这也并不能安慰到我什么。
在芳邻啃完了她的蜜汁鸡翅,吃完了她的豪华外卖后,发饭的护工来了,在门口吆喝着:“37床,39床领饭。”
真好,跳过了倒霉的三十八号,而这位倒霉的三十八号说来不怕诸位嘲笑,十分不幸,正是在下区区不才。
我,三十八号,就像一个真正的三样生无可恋地歪在床上,用余光瞄着左右家属去把盒饭领回到了病人床头柜前。芳邻已经吃过了外食,没有再把盒饭打开,并且她似乎是为了安慰我,还和我说:“医院的饭真的很难吃,你早点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我哼哼唧唧地对她的安慰表示我听到了,并且部分认可她的意见。
然而就在这时,淳朴的阿姨打开了她淳朴的医院病号盒饭。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啊,那饭菜的香味本就已经饱受芳邻外卖摧残的我,愈发雪上加霜,我哪里能抵挡地住那拙劣粗暴却诱人的猪油酱油味呢?我转过身去,眯着眼睛瞄她往嘴里大口大口扒拉的米饭,还有配菜。
呵呵,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就是荤菜红烧肉配卤蛋,小荤火腿冬瓜,蔬菜青菜腐竹罢了。
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他妈的好吃的!!!
好饿啊!!!
大抵是感受到了我血红的目光,阿姨懵懵地转头,一边咬着卤蛋,一边不知所以地看着我。
“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翻了个身瘫倒在病床上,看着苍白的日光灯在天花板漫照着,间或闪那么一下,我丝毫不怀疑我的脸比日光灯还白,并且笃信我在做手术之前就会饿死于病榻。
大约在七点多左右,孤苦凄惨的三十八号病床终于迎来了探病的家人,我的老娘来了,然而我并没有提起什么精神,直到她拿出了一个保温罐子。
拧开保温罐子的厚盖,我闻到了鲜美浓香,带着迷人的黑胡椒诱惑的味道,我赶忙迎着那热腾腾的香气探头望去——啊,好大一罐子鱼汤啊!奶白色的,烫热的,熬炖得浓厚的,撒着鲜磨黑胡椒的鱼汤啊!!
深知八点之后我将连喝汤的权力都被剥夺,我忙不迭地捧起保温罐,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吞着这滋补暖胃的鲜汤,直到喘不过气来才猛停下来,发出一声心满意足地叹息声,而后再次迫不及待地继续大口喝了起来。
芳邻和阿姨看着我狼吞虎咽喝汤的样子,都有些吃惊,芳邻的老公甚至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你女儿胃口真好。”
“这么能吃啊,看不出来。”
芳邻笑了起来:“她都快饿死了,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看,我跟她说没什么好吃的,但是她还是看。”
又对我说道:“现在有鱼汤喝了,你高兴了吧?”
高兴了,岂止是高兴啊,简直是高兴极了。吃过那么多好吃的食物,从来没有哪一家的汤能够超越这一碗病号鱼汤。因为已经饿了很久,更因为知道与此汤别后,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将以挂水为生,无以安慰我那可怜的肠胃和馋虫,于是味蕾竟像是拿出了三天的干劲来汲取这一碗汤的滋味。
如此想来,果然饥饿才是这世界上最出神入化的厨子,这一保温罐的鱼汤虽然没有翻腾的雪白鱼肉,没有入口即化的鳜鱼鱼块,甚至连根调味的青葱都见不到,但是它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够和友人提过的鳜鱼拿在一起谈一谈的美味鱼汤了。
当然,我挨饿不过一顿,预知自己接着挨饿也不过一两天,而朋友当时可是吃了一年的咸菜野菜饭,预知自己未来一年也将继续吃这样寒碜的咸菜拌饭——想象一下,在如此饥饿魔法之下,他锅子里的两条鳜鱼究竟会是何等的勾魂摄魄?
很难不羡慕,只不过,在羡慕之余,我也暗自为如今大多数人不必再感受这样震撼灵魂的美味而感到宽慰。
就像三十八号病床的那碗黑胡椒鲜鱼汤一样,鱼汤固然美味,但手术却是万万不想再做第二次的。
那样的鲜鱼汤,闪耀于记忆中最合适,人生中到底还是少一些品尝经历来得好啊。
——完——
ps.当时在鱼乡的餐桌上,我们吃了一桌鱼宴,其中有一道是红烧鳝段,我觉得味道很不错。我吃过浇在喷香热乎的汤面上的虾爆鳝,虾爆鳝经过清炸,入口酥脆裹浸油香,我也吃过宁式鳝丝,淮阳软兜,上海鳝糊等等做法的鳝鱼,不过都没有在这渔家吃到的滋味来得打动人心。于是我在听完了几位朋友的故事,和他们唠完嗑之后,又询问了红烧鳝段的烹饪方法。以下是我对家主的叙述的直接记录,他说我照着打字,没有任何我的主观改动。
【红烧鳝段】
友:
现在的食客,提到黄鳝立即就会想爆鳝系列,什么虾爆鳝,焦盐爆鳝段,好像黄鳝只有爆的才好吃,其实,最古朴的吃法是红烧黄鳝。不仅因为他古朴,而是这种土做法,做出的黄鳝远比爆鳝要好吃的多,肉质细滑,鲜嫩,有股浓浓的鳝香味。
一道好菜,讲究的是食材,是厨师的厨艺。现在的饭店酒馆,有不少好的厨师,但缺乏好的食材,大多数食材都是人工培植养殖的,黄鳝也是,而早在30多年前,黄鳝都是野生的。
黄鳝生长在稻田,水塘,夏季出来觅食活动,冬季则藏在泥洞冬眠。因此,捕捉黄鳝自然要在夏季。大多数黄鳝生长在稻田,只有少数大的黄鳝生长在水塘,从秧苗插下去到稻谷收割,都是捕捉黄鳝的最佳时节。
盛夏季节,植物快速生长,嫩嫩的小草,奔放的野花,翠绿的秧苗,大片大片的,充满了无尽的生机。夜晚,天空繁星闪烁,稻田青娃的叫声一浪接着一浪,此时,捕捉黄鳝的行动也正式开始。
捕捉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放笼,一种是放钩。放笼就是将竹笼沿稻田的田埂边压下去,约一半的一半在污泥里,一半在水里,一半的一半藏在草丛里。竹笼的形状像个头倒过来的热水瓶,进口伸到肚皮里,空悬在肚中,体量比热水瓶小,黄鳝从洞口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钩捕就是用钓鱼杆一样的工具进行垂钓,这种钓杆十分短,约二根筷子加起来那样长短,钓上上好诱饵,将钓杆一根根插在田埂旁,钓钩放在水稻田里。两者的区别是,钓钩捕捉必须打着手电筒来回巡查,发现有上钩的黄鳝及时收钩。竹笼捕捉是旁晚将竹笼放下去,第二天一大早收笼。钩杆捕捉因有诱饵,捕捉到的数量要比放笼多的多,但十分辛苦。放笼是懒人选择的捕捉方式,不求量多量少。
捕捉黄鳝是一件非常劳累的活,除了编竹笼做钓杆外,最重要的是要冒着炎热的高温,被蚊虫叮咬,还有防止沟里田埂旁的草丛中随时出现的蛇,虽然水稻田毒蛇不多,但无毒蛇不少,对怕蛇的人来说,无论是有毒蛇还是无毒蛇,一旦有蛇出现就会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捕捉到了野生黄鳝,做的好不好吃就看厨艺了,最好的食材,没有好的厨艺也是白搭。
红烧黄鳝是农家常用的土烧方法,先将黄鳝破肚,背脊朝地,放在石板上,再沿破开的地方,扒开一段用鹅卵石轻轻敲一段,将整条黄鳝敲扁洗净,切成2厘米左右的鳝段。起油锅,将锅高温烧烫,倒入适量菜籽油,待油冒烟,将敲扁的大蒜头放入油锅,快炒几下,倒入切好的鳝段快炒几下,再加入少量料酒,适量酱油翻炒几下,加入适量清水,盖上锅盖,中火烧十五分钟左右,稍剩汤汁出锅。
这里还要注意,黄鳝是高蛋白食物,营养丰富,但由于蛋白质成分很高,已经死了的黄鳝不能食用,死了的黄鳝的黄鳝容易产生毒素,食后易中毒。另外,还有一种水塘里大黄鳝不可多食,这种黄鳝很补,有点像人参,食多了鼻孔出血,过补伤身,要注意小心。
(以上内容均为原话,我打完之后的感受是:看来他曾是因吃多了黄鳝而出过鼻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