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时分,南书房门前的小径上铺了一层的落叶，红色和黄色的叶子装点着地面，仿佛一幅美丽的剪贴画。
枯叶早就变得干脆,一脚踩上去咔吱咔吱作响。
在簌簌的扫帚扫过落叶的摩擦声和咔吱咔吱的脚步声中，太阳升起来,霞光染红天边的云彩,晴空万里的深秋已经有了些寒意。
哗啦哗啦哗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稚嫩的欢笑逐渐靠近。
正在扫地的宫女停下了动作，恭恭敬敬候在路边。
“小路，我就知道今天我一定是第一个到书房的！”
稚嫩的童声伴着玲珑笑声，那是个只有四五岁大小的小孩子,身上穿着淡蓝色锦绸衣衫，棕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隐隐有些灿金的色彩，头发扎成了两个小包子一样的造型。
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之色,圆圆滚滚的脸颊上透出剧烈运动之后的酡红色，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身后跟着个背着书箱的书童，书童在后面追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您慢着点儿，不要摔倒了。”
凌逍回头有些忧愁地嘟起了嘴，思虑片刻说道：“小路,你慢慢跟在后面就行，我要先去书房了,我今天肯定要比先生买得早。”
小路还没反应过来，转眼之间就没了皇子殿下的影子。
书童小路只好放慢了步子,背着书箱慢慢走着，皇子殿下永远都是这么充满了活力，而且才四岁半的年纪，就能远远把他甩在后面,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好在皇后娘娘和皇上都是亲善之人，殿下也从不责怪他。
南书房内，万籁俱寂。
凌逍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忍不住欢呼道：“我今天是第一……”
一句话还没说完，小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惊喜变成了失落和尴尬：“先生好，原来先生比逍逍还要早啊！”
映入眼帘的正是已经坐在书房内的徐寅，他手握着一卷书卷，晨光从半卷的竹帘缝隙里斜射进来，笼在他玄色的朝服之上，似是下了早朝就来了，已经来了许久，睫羽下敛，目光全然注视在手中的书卷上。
“嗯。”徐寅点了点头，抬头道，“殿下今日来的很早，很勤奋，值得表扬，现在还没到上课时间，先开始晨读吧。”
这下子轮到凌逍愣住了，跑得太快，把书童和课本都落在后面了……没想到先生来这么早。
“没带课本？”徐寅放了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那臣要考校一下殿下是不是把昨日所学全都记住了，还请殿下昨日所学《劝诫书》第三卷背一背。”
凌逍肉嘟嘟的小脸马上就皱成了一团包子的的样子：“先生……我……”
“没背下是吗？”
凌逍低着头，偷偷打量着徐寅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严肃，嘴唇下抿，就连目光里都是冷冽……
真完蛋了，昨天赖在母后那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早就把功课都抛之脑后了。怎么就这么不凑巧遇到先生抽查功课，而且看上去先生的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他在宫里靠着卖萌无法无天，这法子唯独在先生这里没有一丝收效。
见过先生在朝堂上指着父皇的鼻子骂的场景，凌逍就更怂了。
伸头缩头都是死，干脆直接承认，凌逍咬了咬牙，低头答道：“是的。”
小路这个时候刚好喘着粗气赶了上来，看到南书房内的气氛，吓得也不敢说活……这位丞相大人出了名的严厉，现在连皇子殿下都敢直接训斥了。
“干嘛欺负逍逍？你这就是欺负小孩子。”
身后传来的娇呵让小路吓得一个哆嗦。
华清背着书箱从门外走进来，哐当一声吧箱子扔到了桌子上：“皇嫂都说了，逍逍还小，现在来南书房就是感受一下读书氛围，干嘛对要求这么高？”
“姑姑早上好！”
凌逍一下子就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躲到了华清的身后，偏处半个头，小心翼翼打量着徐寅的神色。
徐寅刚才低到冰点的气压忽然就逐渐缓和起来，表情也缓和了几分：“可是皇上也说了，殿下是以后的太子，是大启的储君，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努力做好所有的事情。”
华清怒气满满地顶了回去：“那你让他来背啊！那么长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能背的下来？”
徐寅忽然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也就是说，公主殿下也没能背下来？”
华清：“……”
刚才怒气冲冲驳问的气势被一句话顶得烟消云散了，甚至还有点羞愧和尴尬。
南书房的窗外，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站立着，手中捧着书埋头背诵。
路过的宫人都行礼离开，不敢打扰，这两位很明显是背徐大人罚了背书了。
凌逍顺着窗缝偷偷瞄了眼认真批复文书的徐寅，压低了声音问华清：“姑姑也这么怕先生吗？可是先生不就是个普通人吗？为什么父皇和母后都让我敬重先生，现在姑姑也这么怕先生呢？”
“我才不怕他。”华清轻哼一声，“你就瞧好吧，等下我就让他请我们进去。”
不过片刻。
窗外忽然传来惊呼：“先生先生，姑姑她晕倒了。”
徐寅手里的书卷一下子扣在了桌面上，疾步走到门外，一向的镇静自若和泰山崩于前不变色都变成了慌乱：“公主向来身体很好，怎么会突然昏倒？赶紧去太医院请御医过来。”
瞬间，南书房外一片慌乱。
宫人们急忙把华清移到了南书房内室的床榻之上。
在徐寅踱步出去等御医的间隙，她悄悄睁开眼冲着凌逍比了一个成功的手势。
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御医到了，徐寅却被拦在了门外。
他无奈看着门神一样的凌逍：“殿下这又是在做什么？”
凌逍奶声奶气的声音，认真道：“这是先生教过的，圣人言男女有别。逍逍还小，又是姑姑血亲，自然无碍。先生是外人，不便进入。”
“可是……”徐寅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些不自然地继续说道，“臣与公主已有皇上赐婚在身，这条就不适用了。”
凌逍的语气更加坚定了：“那也不能进去。”
徐寅没想到他在朝堂上手段果决，却在南书房被一个小娃娃搞得焦头烂额：“殿下，这又是为何？”
“姑姑说先生一点都不心疼她，以后也不心疼先生了，也不要嫁给先生了。”
徐寅：“……”
这话的确像是华清说的，每一句话都似乎带着华清鲜明的印记。
凌逍转了转眼睛，加了一句：“姑姑还说了……”
徐寅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才继续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凌逍一脸认真：“姑姑说今天一定要把书全都背完，等过一会儿感觉好些了就和逍逍一起去背书。先生，逍逍现在继续去背书了。”
说完，他就拿起书桌上的书本，又一溜烟跑到门口，靠着门站好，一副要给华清站岗放哨的样子。
徐寅彻底没了办法，只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等着御医出来。
老御医捋着胡子出来的时候，表情还有些复杂，让徐寅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起来。
“不知公主身体如何？”
老御医面色犹豫：“这……按理来说并无大碍，但是依照臣之见还是要好好休息，不要思虑过深。”
徐寅松了口气的同时，内心也依旧有疑惑。
思虑过深？华清向来是没心没肺的代表人物，一向就是凭自己的喜好做事，怎么会思虑过深？
送了御医出门，徐寅回头就看到和凌逍肩并肩坐在门槛上背书的华清。
她身上又多披了件外衣，虽然仍是一脸的不耐烦，还是认真背着手中的书，执着的咄咄目光让徐寅怀疑是不是突然换了个人。
他只能耐心劝说：“公主今日到此为止就好，还是好好休息，等养好了身子再用功也不迟。”
华清抬头瞥了他一眼：“不行，这可是先生说的，今日必须把昨天的功课补回来，否则就要告诉皇兄。”
徐寅无奈：“臣只是吓吓公主和殿下而已，一切还是以公主的身子为重，臣不是不关心公主……”
“关心我的话，你还欺负我？”华清抬起头，一脸不甘愿的伤心，“我才不要嫁给你了，以后你肯定天天欺负我。”
徐寅彻底头疼了，这怎么上个课，讲个学，硬生生扯到婚约这么大的事情上来了。
“公主这是什么话？臣自然是心疼公主的……”徐寅顿了一下，没能继续说下去，“公主若要继续读书的话，至少进到书房里，外面寒气有些重。”
华清一看徐寅松了口，更蛮横不讲理起来：“不，我就在这儿！”
徐寅看到了依靠在华清身边的凌逍，试探着问道：“那今日殿下和公主一起休息？”
两个人对视一眼，欢呼着跳了起来，一溜烟跑到了书房内开始整理书箱。
这矫健的身姿，比之禁军侍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寅一下子就明白了，合着这姑侄俩演了场戏骗他，还有那个老御医，也是屈服于华清的淫/威了。
之前一个华清就够徐寅头疼，如今又加了一个凌逍这样的混世小魔王，若不是心里还有牵挂，徐寅真的想撂挑子走人。
“皇后娘娘驾到——”
清亮的通报声把徐寅从懊悔的情绪中唤醒。
来的正是宋萤玥，一身鹅黄色的简单便装，只挽了支琉璃花簪，脸上却凝重得没有一丝笑容。
“母后！”凌逍径直扔下了课本，欢天喜地扑了出去，一头扎到宋萤玥的怀里蹭啊蹭，“母后是不是又来给逍逍送好吃的了？逍逍今天想吃奶黄包……”
蹭了半天，也不见宋萤玥如平时一样把他抱起来，凌逍的心里开始有点七上八下……母后好像生气了？
怯怯地抬起头，正对上宋萤玥凝视的目光，吓得他心里一跳，下意识乖乖认错：“母后别生气，逍逍错了。”
宋萤玥问道：“错哪儿了？”
凌逍承认的语气越来越弱下去：“错在不该骗先生，不该不好好学习，不该昨晚贪玩。”
他不仅有些后悔，不该听姑姑的话，毕竟这宫里哪里有什么事情瞒得过灵力深厚的父皇和母后……
余光之中瞥到小路的身影，凌逍瞬间嘟起了嘴，满脸的不开心，至少要三天不理他。
平日里母后都不管他南书房学习的事情的，肯定是小路看他受罚去搬救兵，却把他给坑了。
宋萤玥俯下身，语气柔和道：“欺骗先生是非常不对的，既然答应了先生要背书，就应该认真。但是贪玩是孩子的天性，母后不怪你。”
“贪玩虽然是孩子的天性，但是逍逍是大启储君，更要早早懂事。”
旁边的侍从宫人乌泱泱又跪下，凌楚墨信步走到凌逍面前，蹲下身子和他平视：“逍逍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对吗？”
“对你个大头鬼。”宋萤玥下意识就反驳出声，“逍逍还这么小，就每天这么早上学，你没有童年就算了，还让儿子也没有童年。”
周遭人低头强忍笑意，却也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皇上皇后这种相处方式，让他们也没有很大的压力。
宋萤玥伸手揉了揉凌逍的脑袋：“逍逍还这么小，你就忍心？”
凌楚墨有些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我这不是教育从娃娃抓起吗……哪有你说的……”
宋萤玥丢了个白眼给他：“你就是想提前跑路，找什么借口？”
她早就看明白了，凌楚墨就是羡慕太上皇和太后的悠闲生活，满脑子想的都是要赶紧退位。
她也想赶紧离开，游山玩水，但是绝不赞同这个时代这种拔苗助长的教育方法。
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过十余年的人，她一直觉得小孩子的教育很重要，快乐也很重要，逍逍才四岁半，完全不用这么着急。
凌逍摇摆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
这好像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的本意就是想找母后救命偷个懒，怎么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大型吵架现场。
他实在不想看到父皇和母后因为他的事情吵架。
“母后，父皇……”凌逍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两个人的袖子，“不吵架了好不好？逍逍以后会努力的。”
宋萤玥瞪了凌楚墨一眼，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没有儿子懂事听话……
凌楚墨有点被点破了的尴尬，环顾四周，还好那些宫人都刚才被宋萤玥遣退了，不然真的是把九五至尊的脸都丢完了。
“母后，角角出来了。”
一只稚嫩的小手抓着宋萤玥的衣摆摇啊摇。
她低头看过去，两个小包子的发型变成了四个小包子，顶出来的小小突起圆润可爱……凌逍还小，一不小心就会恢复到半本体状态，这也是宋萤玥担忧的原因。
她俯下身把凌逍抱在怀里，揉了揉他可爱的小脸蛋，用袖子遮住他头顶上凸起的小小的角角，转头说道：“徐大人，今日逍逍就先告假一天了，还请先生海涵。”
“是，臣遵命。”
徐寅也知道皇家血脉的特殊性，这个时候在书房读书难免会被闲人看到，到时候再传出些风言风语，着实不太好。
“玥玥……”凌楚墨无奈，“我哪里没有儿子懂事了？”
“晚上再跟你算账。”宋萤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抱着凌逍扬长而去。
“好，那等到晚上……”
凌楚墨一句话没说完，却被凌逍稚嫩的声音打断：“母后，今晚逍逍跟你睡好不好。”
“好。”宋萤玥答应得爽快利落。
儿子这么可爱，还主动来当抱枕，揉起来手感一级棒，当然要答应。
徐寅看着远去的母子俩，沉吟出声：“有了儿子之后都会变成这样吗？”
凌楚墨有些纳闷地问道：“什么样？”
“更喜欢儿子，整天围着儿子转，夫君都排在后面了……就像皇后娘娘这样……”
凌楚墨顿时炸了毛：“谁说孤排在后面了？你就看着吧，明天逍逍还是要来读书的，明天他就抢不了他母后了。”
徐寅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揭穿凌楚墨的嘴硬。
之前觉得要孩子挺好的，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
可现在觉得，等到过了年和华清成婚之后，一定不能那么早就要孩子。孩子什么的就是上天派来妨碍夫妻和睦的。
回头看到背着书箱狂奔出去的华清，徐寅无奈一笑，真是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