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将军!您有没有想过,六十万众劳师远征,战线补给会拉多长?若这众多环节中有一处纰漏,将会给我大秦带来多少损失?军队士气一旦受挫,后果将不可想象!”李信说着,竟忽然站起了身,“那可是六十万人!六十万啊!”
“李将军不用过分强调六十万人,该凭智谋取胜的,我们自然要尽量减少战损;可楚国与韩赵魏燕诸国不同,他们地广人众,大秦一旦兴兵攻楚,您也要考虑一下他们的纵深防御,然后再来想想六十万人,是否真的‘太多’了。”缭子侧耳垂眸,娓娓讲述中已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这是秦王嬴政第一次显露出一丝犹疑:六十万人远征,确实需要好好斟酌下;一旦发生意外,秦国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嬴政略略蹙额,右手不停地搓捻着大拇指,他思量了一下,却还是未能决断出什么,便开口问了李斯:“廷尉意下如何?”
“王上,微臣倒是想听听李将军调用二十万人,打算如何攻楚?”李斯的话听起来像是踢皮球,不过现在决议两方既然都卡在了出征人数上,那倒是不妨听听他们战术上有没有独到之处。
嬴政觉得李斯的建议未尝不可,便微微颔首示意李信。
“王上,秦楚交界并没有山川邱泽的屏障阻碍,大多都是平原开阔地,所以攻楚在于野战;秦军入楚后,当先行攻下一个点,则楚军必然倾巢而来,届时,我们只需要采取两翼钳形攻势,对楚军进行合围即可取胜。”李信不屑地扫视着缭子、魏裡等人,而后拱手向秦王嬴政阐明了自己攻楚的初步设想。
“请问在座诸位,采用此法攻楚,有必要动用六十万众吗?”李信轻声一哼,反问众人。
“王上可还记得微臣隐居于梅园小筑时,曾与昕砚手谈的那局棋吗?”缭子轻轻振袖,嘴角边微微上扬。
秦王嬴政突然眉头紧锁,惊呼道:“先生的意思是……项燕也会想到同样的策略吗?”
“项燕能不能想到,微臣不知,但昌平君应该可以料到。”缭子轻轻合眸,神色异常冷静,淡淡讲述着。
他身旁的韩昕砚心头忽然一惊:难道我重伤转醒那晚看到的棋局……那个和师父教我百家助阵兵战一模一样的棋局!竟会是昌平君和师父手谈时,想出的破解妙法吗?若果真是这样,那昌平君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楚昌平君熊启,其母原为秦国公主,仕于秦,任职相国;受命平定嫪毐之乱后,他便被迁至郢陈安抚楚民了。
“尉缭!你知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在意指昌平君有叛国之嫌!”李信骤然发怒,厉声呵斥着缭子口不择言的“妄语”。
“他难道不会吗?”缭子并未动怒,仍然是那样冷静非常。
韩昕砚在一旁听着,脑中梳理出了一点点思路:师父所言不错!秦王嬴政毕生都不愿再提起的三人,大约就是公子成蟜、长信侯嫪毐和曾经的相国吕不韦了;樊於期撺掇成蟜反叛已经被杀,昌平君明知自己的双重身份且曾参与过平嫪毐之乱,眼下秦若攻楚,他一定会弃秦赴楚!
人——总归还是懂得趋利避害的。虽然固楚这步棋太难太险,但如若昌平君能与项燕合力,倒也未必不能成事。
“王上!昌平君身份何等尊贵,岂能由尉缭信口胡言,就给他安上一顶意图反叛的罪名?”李信深知秦王嬴政到底有多倚重昌平君,故而几近失智地斥责着缭子。
秦王嬴政心头窝火:自己虽然也曾派人查视过昌平君,但他亲楚的立场确实让自己寝食难安。
秦素以法治国,没能确实拿到昌平君意图反叛的证据,当然不能对这位国之重臣动什么歪心思了。
“李信!”嬴政忽将右手紧握成拳,而后重重落在案上,目光之中尽显决断,咬牙喊了李信一声。
“末将在!”李信能从嬴政的音调中得知:秦王已然下了决心,看来此番攻楚……我能为帅。
“攻楚一战,你来为帅!寡人只许你二十万人,就按你刚刚提出的办法去打。”秦王嬴政一拂案,倏然起身下了决心。
“王上竟视攻楚一战为儿戏吗?二十万人一旦陷进去,后继之师再征兵可还是要用六十万的啊!这前前后后细细算来,那就远超八十万人了,王上!”王翦的立场没有错,身为秦军统帅,他必须把这些车轱辘话和小儿科的算数,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嬴政不停地掰扯着。
只不过,韩昕砚刚要起身力挺王老将军,缭子便直接瞥了个眼神过来;混小子看着师父凌厉而颇含警告意味的目光,一下子将已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回了肚里。
难不成师父是和秦王达成了什么默契吗?他怎么会听到二十万攻楚的决议后,丝毫没有反驳之意呢?
“王贲。”秦王嬴政淡然走到王贲跟前,小王将军便立即从座中起身拱手,静听君命。
“寡人提前和夏侍医打了招呼,你先带王将军去复诊下旧疾吧。”很显然,嬴政已经不想再跟王翦多耗时间,从而提前下了这道“逐客令”。
王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微微抬眼瞥了下秦王,却未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异样端倪:难不成……王上真的打算只派二十万人攻楚吗?
王贲虽然心有疑惑,可他不敢质疑嬴政的决策:君主的权威不容置疑,嬴政的眼光也不容置疑!
“谢王上体谅!”王贲谢过秦王的安排,便立即搀着自己的老父亲,艰难地朝偏殿外走去。
“臣请王上三思啊!王上——”王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载,他和秦军将士同食同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战时沙场搏命,闲时猜物逗趣,他万万不敢想……秦王今日会这般反常,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听了李信的话,这么快就拍板二十万人攻楚了?
王翦的声声痛心疾呼犹在耳畔,众人却都像提前商量好似的,一个帮王翦说话的都没有!
偏殿之内,静默无声,也不知隔了多久,魏裡便再也坐不住了,他摸摸索索地站起了身,而后不由得抬手伸向前方,“长公子?这里已经没我们的事了,且让魏裡陪您去读书吧!”
小扶苏听见裡哥哥召唤,便立即起身跑到了嬴政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父王的衣裳,然后扬起脑瓜儿眼巴巴望着嬴政。
秦王轻轻一笑,然后抚了抚小扶苏的额头,对他说道:“去吧,带上章邯一起去吧!好好让公子裡教教你们两个。”
小扶苏猛一颔首,道:“多谢父王!”说着,他便屁颠儿屁颠儿跑到章邯面前,一把抓起了自己新晋小伙伴的手。
章邯起身,拱手告别了韩昕砚与缭子,便陪着小扶苏,两人一左一右地牵着魏裡,慢慢走出了门外;孩子虽小,还不懂事,但魏裡明白自己需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些大人们玩儿的弯弯绕,讲给现在的长公子、未来的秦国新君去听、去品味、去理解。
“王上,此番末将出征,能否邀昌平君随行?”李信一拱手,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要求,也是唯一一个要求。
秦王嬴政微微勾唇一笑,道:“当然可以!昌平君与寡人素来亲厚,其智谋权衡之术不输旁人,又一向在宗室之中颇具人望;说起来,寡人也宁愿他随你去前线立功,而非留在朝中,被狂妄之人加诸诋毁!”
嬴政说着,长叹一声,然后与李信不约而同地扫了眼韩昕砚、缭子师徒二人。
“哦,对了!击赵、破燕、灭魏诸事,多亏了韩公乘与尉缭先生奔波劳力,此番攻楚,就让李信与蒙恬、蒙毅一道儿去吧!先生身子不好,就留在咸阳好好调理一下吧。”嬴政说完,没等韩昕砚与缭子开口,就直接拂袖走了。
蒙恬、蒙毅、李斯等人不禁面面相觑,等到秦王走远,蒙家哥俩儿便直接蹿到了韩昕砚与缭子的跟前。
“先生,二十万人攻楚风险太大,您为何不劝劝王上?”蒙恬乍一听此决议,也觉得像是天方夜谭;他知道,只要缭子肯规劝到底,秦王嬴政就一定会听的!
“两力相较,弱者自退——这不是怯懦,而是蓄势以待。”缭子轻轻抚了抚蒙恬的肩膀,而后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便回身笑看着爱徒,转而大步离去了。
韩昕砚晃了晃神,连忙和蒙家兄弟招手告别,然后高喊着:“师父!您慢点儿!等等徒儿啊!”
李信望了望缭子渐远的背影,不觉间勾唇冷笑……
韩昕砚陪着缭子回到家中,两人不言不语默默地吃了顿气氛十分尴尬的晚餐;夜深人静,缭子便像往常般,若无其事地准备收拾一下睡觉了。
混小子看到师父这一天的反常举止言行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就直接扑到了榻上,一把按住了刚刚闭眼的恩师。
“昕砚,大晚上你又闹什么?赶紧先睡吧!”缭子突然睁开了眼,看着爱徒一脸愤愤然的表情,不禁蹙了蹙额。
“我现在睡不下。”韩昕砚直勾勾盯着缭子,意图用这样的幼稚举止迫师父讲出些什么道理。
“那你自己去看书吧,为师累了,想先睡了。”缭子一脸冷漠,说完还想拽一拽薄被。
混小子一把捉住了缭子的手,然后便俯身将头埋到师父颈间,轻轻噬咬了下恩师的喉结和耳垂;缭子忽然应激,浑身一僵,不由地轻轻哼了一声。
“行了行了!为师怕你了,别闹了!我告诉你!”缭子哭笑不得地压抑着体内的欲望,然后连连向爱徒“告饶”。
韩昕砚抿唇一乐,轻轻啄了下缭子的嘴角,“这样才对啊!快告诉徒儿,您和王上隔空打什么哑谜呢?”混小子眉梢上扬,目光之中尽是期待神色。
缭子无可奈何地白了韩昕砚一眼,“附耳过来。”
于是乎,混小子便乖乖地侧过耳朵,细细聆听着师父为他讲解今日的君臣哑谜。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韩昕砚听罢,一下子来了兴致。
“等李信率军离开咸阳,我们便乔装混到蒙恬所部;这件事未得王上明确授意,咱们行事需要小心一些,懂吗?”缭子一本正经地申明、申明、再申明。
“明白!”韩昕砚应声,一撩被子便直接贴在了缭子身上……
颍川郡,秦楚交界,汝水河畔。
“蒙恬、蒙毅这么久都还没发现我们?”韩昕砚站在篝火架旁,一边往大锅里舀水,一边跟添柴的缭子低声吐着槽。
韩昕砚话音未落,身后边经过一个小伙计;缭子忽然抬手,将右手食指立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师徒两人默默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待确保暂时无人途经后,缭子才开口回应了混小子刚才的问话:“没发现不是正好?否则让李信知道了,对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啧,也对!不过,师父……您能确定真的猜中了王上的心思吗?万一……”韩昕砚反复琢磨着那日廷议的种种情景,根本想不出嬴政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不会有万一的,你小子如若不信,那便静待好戏上演吧!”缭子将声音压得极低,说完还挑了挑唇角,看起来信心十足的样子。
“师父,徒儿能不能知道……您和昌平君是怎么认识的?”韩昕砚再度想起廷议那日,师父提及和自己那场手谈棋局时,才引出了这么一号人来。
缭子长叹一声,转身便将切好的菜投入锅里,而后看着爱徒,不禁一笑,“等你有缘见到此人,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和他的相识……也是无奈之举,如果再给我个机会,为师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韩昕砚仔细辨别着缭子脸上的神情,心中不知不觉地开始嘀咕了起来:师父虽然嘴上说着不愿结识昌平君此人,可他语气里并无半分憎恶埋怨,仅仅只是无奈而已!昌平君……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啊!混小子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喂,你们两个新来的,菜汤煮好了吗?烤羊腿还有吗?”韩昕砚与缭子两人刚刚结束话题,身后就传来了火头大哥的催问之声。
韩昕砚立即站起了身,顺势抄起大勺盛好了菜汤,然后便赔着笑脸将汤碗递给了火头左边的小兄弟,“好了!好了!火头大哥,今儿怎么催得这么急?”
“你小子知道个啥?两位蒙将军连夜与李信将军商讨战略,一宿水米未进,他们这才刚刚回营,咱们可不得有点儿眼力价啊!”火头说着,便将热腾腾的粟米饭盛好了。
“这条烤羊腿还温乎着!”缭子一边喊着,一边转身挑了条又肥又嫩、温度正适合入口的羊腿。
火头略一撇头,示意自己右边的兄弟将羊腿接过来。
“成!你们继续忙活大伙儿的饭菜,我先把两位将军的送去。”火头临走给两人布置了“任务”。
韩昕砚与缭子目送着那三位兄弟远去,而后相视一笑,便各忙各的去了……
蒙恬大帐,兄弟俩一落座,就毫不客气地开始了胡吃海塞;只不过,他们俩嚼着嚼着,速度就不约而同地放慢了。
蒙毅忽一抬头,若有所思地含着一口汤,瞪着自家大哥;热汤还没下肚,他就挥着手直指着汤碗,也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阿毅,你觉不觉得今天这汤的味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蒙恬喝了第一口,心中就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于是他又轻轻抿了两口,若有所思地问着蒙毅。
蒙毅那愣小子立即将汤一口吞下,然后满脸惊诧地应了一句:“像!真的太像了!可是……他们不是被王……”
蒙毅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哥哥长吁一声打断了,并且示意自己小心讲话。
是啊!那日廷议,王上明明已然不悦,还将缭子师徒二人扣在咸阳,说是让先生好生养病;那他们要是偷偷溜出咸阳……披兰殿的暗卫们不可能全然不察吧!如果暗卫们得知此讯,那王上不就没理由不知情了吗?王上知情却不阻拦,莫非……
“来人!”蒙恬一声高喊,帐外听命的传令兵便立即闯将进来。
“你去火头那边,让今天煮汤的人过来一下。”蒙恬抬手吩咐着,脸上神色却异常清冷。
传令兵颔首领命退下,蒙毅便迫不及待地凑到哥哥跟前,而后低声问着:“唉,我说老哥,咱这也算是好友相见,你拉个脸干什么?”
“阿毅,事出反常,多多用脑。”蒙恬直接丢给傻弟弟这么一句,还顺带白了蒙毅一眼。
什么“多多用脑”?怎么感觉自己又被鄙视了一番?蒙毅心中暗暗嘀咕着,愤愤然撇了撇嘴。
只不过,蒙恬的这道命令传到火头营里,倒还惹出了一点小乱子来……
“哎哎!兄弟、兄弟,将军突然喊咱火头营的人干啥啊?”火头的脸上哭笑不得,他这还是第一次被将军要人呢!
传令兵颇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你说呢?两位将军刚喝了口汤,就神色严峻地让我过来传人,你怎么反倒问起了我?”他一边说着,一边神气地将双臂抱在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火头。
“不是、不是……今天这汤,是两个新来的熬的,手艺不好情有可原,要不您和将军……说道说道?自家兄弟,就别相互为难了吧!”火头连忙赔上了笑脸,然后将这其中原因一条条说了个明白。
“嘿,我说火头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呢?要不你去说,要不给我喊人,别废话啊!”传令兵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说来也是,谁惹的祸谁自己兜着,别人也没义务追着给你擦屁股不是?
“今天菜汤是我们俩熬的,要是将军吃得不好想要降罪,我们俩顶着,跟别的小兄弟无关。”韩昕砚与缭子刚从厨帐冒出头来,就听见了他们这边的争执。
混小子一听就知道:这是蒙恬、蒙毅兄弟俩知道自己和师父恐有特殊任务,为了给两方见面找个合理由头,才故意这样说的;所以他听后也就顺水推舟,直接站了出来。
传令兵上上下下打量着韩昕砚,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还成,年纪轻轻的倒还是条汉子,自己知道站出来就行;那你们俩就跟我走一趟吧!”说着,他便一扬右手转了身。
韩昕砚与缭子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就大踏着步子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小天使们!蠢作者回归了!
今后轮休日争取日六,工作日日三
当然可能有几百字浮动哈!
但是我会努力好好完结的!
感谢还没弃坑的各位小天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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