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对话结束,已经晚上六点了,黄昏在山与天的相接处蔓延,橙色的云霞染得青山成赤,被即将袭来的黑暗慢慢吞噬。
双肩扛着一栋教学楼跟数十位校董的武赤藻抱着自己的单肩包跟在古德白身后战战兢兢地往外走,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场对话早该发生,只是仍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抱有如此高的期待。
这种陌生的期待令武赤藻战栗,又令他感觉到一种兴奋的恐惧。
时间已经不早,古德白人情做足,不想刚聘用小弟就落个周扒皮的名声,诚恳邀请他吃饭留宿,殷勤得令人怀疑有潜规则在房间里等着。
不过按照老板的本钱,很难说会不会是赔本生意。
苏秘书虽然人帅腿长,但显然无福消受,只好哀怨地接受被顶头上司抛弃的命运,默不作声地开车离去,才开出半路,手机上发来餐厅座位预约成功的消息,就在两个小时后,位置有钱也难求,他曾帮老板预约过几次,知道有漂亮夜景与浪漫乐曲作陪,要是带上女友,能大幅度增加求婚的成功概率。
尽管苏秘书至今单身,可不妨碍他看到这则短信后,当即重拾起工作热情,迫不及待想为老板跟公司奉献自我。
话从山道上拉回庄园,吃饭的过程不算愉快,他们在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桌子上一起用餐,饭菜一人一份,甚至有张让人眼花缭乱的菜单,武赤藻只敢点自己能看懂的食物,不过最后上来的食物华丽地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好在食物总归要塞进嘴里,他无端庆幸起不同阶级的人类在吃这方面还保留着同样的进食方式。
古德白进食如同蟒蛇,迅速而无声;倒是武赤藻磕磕绊绊,用不习惯一大堆餐具,一双筷子走天下,可惜那些面黏在酱汁里,搅动时有些费劲儿,难免弄出不少声音,分明没人看他,他却不自觉红了脸,倍感煎熬地吃完这顿晚饭。
“吃好了吗?”
古德白询问他,用苍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嘴角示意。
武赤藻完全没意识到,只是茫然地盯着他,后知后觉地放下餐具,老实点头:“吃好了。”
他刚打算站起来时又被喝住。
“先坐下。”古德白的声音不怒自威,他淡淡道,“稍微等一等。”
武赤藻听话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满盘狼藉,准备好等会去厨房里洗碗,他想古德白大概是要说些什么。
古德白却没看他,甚至没张嘴,直到空气里传来甜腻的香气,意味着正餐到此结束,接下来是饭后点心。武赤藻眨眨眼睛,看着托盘上的甜品,才明白过来等一等的意思,不由斟酌起来自己该挑选水果蛋糕还是焦糖布丁——前者他很久没吃过了,后者实在新奇,只在蛋糕店里看过类似的,他实在想尝尝味道。
不过大概要对方先选吧。
名叫“小鹤”的女孩子直接将两样都放在了他眼前,顺便收走了盘子,她没显出什么讶异,神态平静而冷漠,如同一尊精致的人偶娃娃。
奶黄色的布丁在小碗里流露出香甜的气味,银质的小勺子摆放齐整,这一切都让武赤藻头晕目眩,他突兀想起研究院的塑料餐盒,饭后研究员们偶尔也会抱个纸箱子过来,里面装满果冻。有个爱撒娇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其他人大多会把自己的那份给她,而米姨不喜欢吃这个,也不喜欢那个小姑娘,就总把自己的留给武赤藻。
那时候武赤藻以为研究所的福利已经是极致了。
大楼终于具象化地碾压在武赤藻的头上,他用勺子敲碎焦糖,褐色的糖浆化开,削下一角布丁,每一块砖头的粉末都顺着柔软的布丁塞进他的咽喉里,大楼在唇齿间粉碎坍塌,除了奶香跟甜味,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晚饭过后,武赤藻跟着小鹤进到厨房里,他还没来得及显露自己的洗碗功夫,就看见对方将所有碗碟塞进洗碗机里,一时间感觉到了莫大的挫败。
倒是小鹤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很快就了然道:“您不知道房间在哪儿是吗?”
武赤藻的目光在洗碗机上游移片刻,尴尬道:“是……是啊。”
不过他初来乍到,小鹤也不知道古德白是什么安排,就泡了花草茶请他等一等,自己寻找古德白询问房间去了。
花草茶的味道略有些奇怪,不过还不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武赤藻握着杯子被送到了外头沙发上等待,他就坐在玻璃窗边,眼前是一面嵌墙式书柜,上面的书籍挤得满满当当,叫人担忧抽出一本就会让所有书全都掉下来。
这会儿已到晚上了,山间的圆月降下来,掩在山头边,为山野蒙上层清澈而柔美的轻纱,地上反射出来的光芒斑斑点点,仿佛是星光化作破碎的宝石洒在地上。
武赤藻进过山,在十来岁那会儿,跟着邻居进去找些柴火,或是翻些药草,老人家们有不少能辨识出山野里的草药来,可以治些病,不需要到镇上的卫生所里去。那些草药大多都很苦,有些是治外伤的,有些是治内伤的,味道都不太好闻,就跟手里这杯花草茶一样,只是没有这么浓郁的香气跟甘甜。
他还记得山上浓郁的植被,记得无处不在的黑暗,记得山间的兽吼跟风的呼啸,危险如影随形,勒紧喉咙,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才是武赤藻熟悉的深山。
这是一片与此处截然不同的山景,远离尘世与人烟,它寂静美丽,毫无半分危险,嶙峋的树木都显露出种灵动的幽雅,带着难以言喻的生机。是人类匠心下巧妙的造物,将建筑与自然融合在一起,利用截然不同的材质互相衬托,塑造出梦幻般的场景。
月光就在武赤藻的脚下,他疑心自己置身于梦中,正被热腾腾的花草茶与满地星光蒸得微醺。
这应当不是梦。
武赤藻恍惚地抱着杯子,热意不断灼烫着他的手心,却置若罔闻,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映照出他的面容。
他压根造不出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