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看门小厮骂人的话是一茬接一茬,往日御史府压抑太甚,偶尔送上门的靶子,岂有不按住练练手的?

“咔”,门内嗑瓜子的看客显然不止一个。

爆裂声起此彼伏,文烨襄僵着脸退下台阶,隔着一层红漆铜环大门,闻声辨人听数,想必门内丫鬟婆子扫洒小奴已围了一圈,约莫十来个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

对方叫骂越来越起劲,再不还嘴,也太拂面子。

她清清嗓子,举起折扇指着门内。

“瞪着你的……”刚刚出口,却吊着下半句,老半天没好意思回击。

骂人自丑三分,文烨襄自己先涨红了脸,上辈子的齐宫里,闹腾作妖的不少,各色小鬼大显神通,污糟事儿足让她耳目双黑。光是骂街花样,熄灯下钥后只往后院一站。

几个时辰都不带重样。

她吞了吞口水,被骂得急了,还是回击道:“下流胚子小奴才,瞪着你的……两只骚眼睛骂人,你媳妇你老娘——”

算了,文烨襄脖子一缩,实说不出口。

好女不和恶男斗。

悬在头顶的烈阳火烫,这时打南面赶来辆四匹骏马套缰的马车,马儿金笼头并进,连车夫的衣饰瞧着都不菲。

吁!

马儿喷出的鼻息差点冲到她脸上。

和马儿两只大鼻孔相对,座上的车夫歉意朝她一笑,尔后利索跳下车,伏低身子跪在尘土里,恭敬请车里的主人抬步。

车帘微动,一只金线并紫竹的靴子率先迈出,腰间玉佩摇晃“噌噌”声清脆。

看来,这人富贵非常。

天上掉下来的钱袋子!

文烨襄盯着车内,双目呼呼生光!

该想个什么花样,将手伸进去掏两个子出来?

谁曾想,富贵公子营造的这庄肃隆重气氛,生生被门内小厮一句话搅散。

门内小厮:“你娘母老虎腥臊遭人嫌,断牙八十偷人生了你个小杂种,披着张人皮,踩着双破鞋,还学街上赖毛牛三挂玉佩,我呸,捡块牛屎当宝贝,吊在腰里不嫌骚。”

富贵公子瞬间石化,那脚悬在半空,再难落下。

跪在地上的车夫,脸色青白,汗捻子沾了满脸。

文烨襄偷笑不已,弯弯狐狸眼只藏在扇面之后,幸得无人发现。

帘后公子:“石头,这话可是骂我?”

车夫磕头不停:“小公爷恕罪,这门内奴才不长眼冲撞了您,这话……肯定是骂小人,对对,定是御史大人家里两个低/贱下人互骂。”

帘后公子气息稍稳,又似不信:“真的?”

车夫抬头,炯炯有神大眼恳切:“定是这样,小公爷人中龙凤,是天神下凡……”

然而,车夫的马屁,拍得没有门内小厮响亮。

门内小厮:“茅厕里爬出的小涎虫,白脸肉身肚里全是屎!”

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跪在地上的车夫绿衣黑裤,站在墙角的文烨襄青衣蓝衫,只有富贵公子,今日穿着一身颇为夺目的白袍羽衣。

“混账,拿命来……”富贵公子气极,他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上生来一点就燃的脾气,当即提起宝剑跳出马车。

姿势够帅,宝剑光寒,就是没有找准门缝,剑头插进门侧柱子。

“啊!”富贵公子尝试再三,也没能拔出。

面子碎落一地。

文烨襄摇摇头,收扇抹去笑容,她正经着脸,拍了拍富贵公子肩膀,然后靠近墙柱,盯着剑锋走势,轻轻提脚扫堂踢。

这脚法,还是上辈子小康子独创,有个好听的名。

花柳脚。

哐当!宝剑落地。

“壮士威武!但你这招式……我仿佛在哪见过。”富贵公子没有多想,只高兴地揽住她的肩。

文烨襄被夸得意,俯身捡起宝剑递与富贵公子,抬眼细看的一刻,活见了鬼!

一字眉,厚唇嘴,鼻梁右侧坠着一粒黑痣。

上辈子教她功夫的小康子!

“小康子。”她下意识叫出。

“小康子?”富贵公子见她玉面俊朗,心里早就起了结交之意,虎躯随着笑靥摇晃,问:“小康子是谁?听起来像太监的名字。壮士有礼,我叫尉迟康景,家父乃卫安敬公,尉迟德涟。”

“借问……”文烨襄低头,对他招了招手。

两人凑在一块,脑袋挨着脑袋,显得热络熟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断袖。

文烨襄:“你爷爷的爷爷,是不是镇南大将军?”

尉迟康景:“正是。”

文烨襄:“你爹爹的爹爹,是不是卫安侯?”

尉迟康景兴奋:“正是。”

文烨襄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点头,又看了一眼意气风发,面容呈狼虎之相的尉迟康景,心生感叹。

乖,小康子不哭,上辈子姐姐错怪你了。

果然是诚实不吹小郎君。

“敢问壮士如何称呼?师承何人?啊……时辰不早,我们还是车里聊!”

小康子热情如火,文烨襄还没表态,就被尉迟康景小鸡般提起,横抱硬塞进马车。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少子,她站在马车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狼牙棒,虎须锤,龙口剑,最里面还堆着一捆哨棒。

小康子武痴不假。

好不容易落座,尉迟康景虎头虎脑挤进,从腰间小囊里翻出几粒油花生,伸到她嘴边:“今早全记酥糖铺炒的,还热乎着,壮士也来两口。”

“不了,多谢小公爷美意。”

“什么小公爷,咱俩一见如故,以后叫我雅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十三大侠。”

马车颠簸猛地一震,文烨襄猝不及防扑到小康子怀里,竟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她不禁奇怪。

“十三还有涂香粉的喜好?”

“哪里是喜好,这娘们气味忒折腾人,还不是老娘让我好好打扮,说相亲嘛,要给人家姑娘留下好印象。”

文烨襄见他红了老脸,笑道。

“那十三的心仪对象,是哪家姑娘?”

小康子连忙摆手不迭,急得一屁股钉到狼牙棒上,呼哧呼哧抽疼,苦着脸:“壮士不要取笑,是家父中意的婚事,哪有什么心仪不心仪,就算是头母老虎,咱也做不得武松。”

“欸,十三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相亲对象,天上嫦娥都比她不得。”

她见小康子不做声,于是笑意更深,干脆替他捅破这层纸。

“南昱公主世间无双,放眼这彦国,甚至南北九州天下,还有比她更令人心驰神往的?”

“嘿嘿。”

傻汉子咧出一嘴牙,撅起半边屁股拔下狼牙钉,半晌,终是回过神,觉出文烨襄不对劲。

“壮士为何对我如此了然?”

“这——”文烨襄执扇抵住下巴,故作深沉,“实不相瞒,我年幼多病本以为命不久矣,谁料前几月遇上个老道士,道长仙风神骨,不仅指点我功夫,医好了多年顽疾,还让我来找十三。他已经推算清楚,我与十三命中有缘,上世原是骨肉兄弟,今世注定相聚有福,要做异姓兄弟彼此扶持。”

大树底下好乘凉。

既是异姓兄弟,文烨襄自觉握住小康子的手腕,深情凝视放电。

先认兄弟,再取钱财,抱住卫安公爵府大腿!

小康子被唬得一愣,但世道纷繁,攀亲附贵的骗子不少,他不免警惕,又问。

“京城知道我家世背景的也有一些,别怪十三多心,壮士要我相信,还得拿出多一点凭证。”

“有的有的,这是自然。”

文烨襄胸有成竹,盘腿背靠马车木壁,盯着小康子胸前。

上辈子两人因刷桶不力,没少挨打,小康子有次卧床不起,还是她给上的药。

那抹隐私痕迹,她怎会忘记。

“十三胸前,离肚脐二寸的地方,有枚梅花形青色胎记。”说完,她又挽起自己长袖,胳臂内侧关节处,赫然躺着一道月型胎记。

也是青色。

此刻再抬眼小康子,他已湿了眼睛,抚着胸口亮着一双眸眼,文烨襄继而放松,她又笑道。

“十三乃练武奇才,道长还说,你的独创功夫行云剑,刚劲有余,灵活不足。”

“道长还知道行云剑?!”

武痴就是武痴,看小康子急得发汗,文烨襄点点头,邪笑着亮出杀手锏,她淡然道:“道长已经把行云剑的改良招式,全部教给我了。但如果十三不信,我还是自个儿享受,唉……可惜了绝世好剑谱哟。”

“好弟弟!”小康子跪倒,红着眼圈抱拳,鼻涕几乎滴到她的衣襟上。

“嗯?”文烨襄扶住,一时无法适应。

“我的亲大哥啊!”小康子抱住她的脖子,鼻涕眼看就要贴到脸上。

“打住打住,你先帮我一个忙!”她推开这莽汉,搓着食指与大拇指,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道:“康弟,借为兄一千银子,雨霖宴后双倍归还。”

“你说什么!”小康子说变脸就变脸。

“借我……五百两银子。”文烨襄窃怪自己,张口就一千,怕是吓到小康子。

“你这是——哼,居然和弟弟我说还,你,你!”小康子含泪咬住衣角,把头伸出车帘,对外面的车夫高嚷。

“石头,掉头去西街!你快去银号取两千银子!等等,还要去布庄买一身白玉长衫,照着这位公子的身量,要最好的,如果不长眼乱挑,爷爷拔了你的皮。”

“小人一定拣好的,不知这位大爷,您穿多大尺码靴子?”

“脚第八。”

八寸脚,在寻常男子里并不算大。两道热切目光射来,文烨襄抵不住,干咳两声又道。

“劳烦十三了。”

小康子嗔怪道:“还叫我十三,从今天起,大哥要叫我弟弟,哦,竟还不知大哥名讳?”

车夫帮嘴殷勤:“小公爷的义兄,想必英名出众,小人也沾沾福气。”

难道说自己叫闻夜香!她想到这名字,半是尴尬半是羞怒,嫡母不慈,起了侮辱一生的毒意名字,若是重生翻头再来,还得从名字变起。

叫什么呢。

忽然,她笑从心起,抚着身前宝剑龙头柄。

“阮籍猖狂,楠木可栖。我是文尚书的第五公子,名唤文阮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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