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小姐,您快下来吧。”
小丫鬟郁颜此刻正站在老宅院里唯一的一棵矮小皂角树下。
抿着红嘟嘟的小嘴,不安地抬眸望着树上的小姐。
郁白薇则是充耳不闻,不动声色地垂头瞥了她一眼,嘴角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就不。”
她迅速转过头去,继续向上,爬到最粗的树干上坐下,晃了晃自己白嫩细软的小腿,有些挑衅,“有本事你上来呀?”
郁颜安静了几秒,怯生生的垂下脑袋,“……奴婢不敢。”
手中握着的奶白色拷花手帕不知何时被拧作了一团。
她听见小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得意洋洋,“你还是那么胆小,上来多好玩呀。”
仿佛羞辱郁颜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好玩的事。
似乎是对自己的胆量很有自信,郁白薇双手撑在树干上,准备站立在上面。
郁颜有些急了,光洁白皙的小脑门上渗出了缕缕汗珠,指尖不自觉地搅了搅衣角,“小姐,您这样太危险了,还是快下来吧!”
咬了咬粉嫩的下唇,她决定搬出救兵,“不然我就叫老爷了!”
许是被她的话吓到了,郁白薇在树上摇晃了几下,险些重心不稳摔下来。
龇牙咧嘴道:“你这个破丫鬟是不是想害死我啊?”
举手投足间,大小姐的气质全无。
郁颜忙不迭摆了摆手,圆圆的黑眼珠里尽是委屈:“......我没有。”
郁白薇不解气,准备从树上下来,好好修理修理眼前这个没大没小的下人。
可惜她性子急,右脚还挂在枝桠上面,左脚却急于求成地踩了个空,在粗木枝干上摇摇欲坠。
郁颜见状,将自己置之度外,急忙趴在地上,挡在了小姐的身下。
瘦得骨节分明的脊背被郁白薇压了个正着。
“嘶。”
郁白薇轻哼一声,有些忿忿地朝被压在屁股下的人儿道,“都怪你拿我爹吓我!”
语气蛮横,似乎没有站起身来的打算。
她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子,不满地啧了声。
很满意郁颜这个人肉坐垫。
“对、对不起,小姐。”
郁颜白净的小脸上没有一丁点儿抱怨,只是瘦小的身板有些微微发颤。
像极了孤零零在枝头上初生的白玉兰。
娇柔又高洁。
郁白薇刚想借题发挥,就被在书房习画的郁枞的大声呵斥吓得没影儿了。
他是闻见后院的动静来的。
“郁白薇!”
她惊呼一声,没料到今日二哥在房里。
谄媚得笑了几声,狠狠压了下姑娘赢弱的身子骨,才从她纤细的腰肢上离开。
“二哥!”
郁白薇奔向郁枞,亲昵讨好地挽上他的臂弯,“你看。”
她伸出小腿,碎碎叨叨地撒起娇来,“都怪郁颜这个臭丫头,我腿上都沾上泥巴了!”
郁枞瞄了眼趴在地上的郁颜,再看向自己的妹妹,有些无奈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儿,“别以为爹不在家你就能胡作非为了,你再耍大小姐脾气,最后一个愿意侍奉你的丫鬟都没了!”
郁颜这才曳着软绵绵的步子站起,半哈着腰,走近小姐,轻轻抚去她那件蓝黛色拷花留仙裙上的绉褶。
无奈被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把推开了,“明明就是她害我摔下来的!没了就没了!”
郁枞扶了扶额头,轻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回房上点药吧。”
郁颜小手拽了拽自己身上的月白襦裙摆,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少爷的发落。
他下意识看了眼面前柔若无骨的人儿,问:“你没事吧?”
郁颜将恭敬地摆在腹前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默默摇头,向他行了个揖礼。
郁枞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良久,耳中传来二人离开的脚步声,郁颜才徐徐抬起了头。
她伸出右手,看了几秒。
被沙砾和碎石划开的伤口,此刻正流着殷红的血液。
粉黛嫩唇忽然没了颜色,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她挪步八仙桌后方,悄无声息地捡起腰间散落掉地的花囊,左手扶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向偏房。
一个大写的“殷”字,在日光下格外显眼。
-
“她怎么又欺负你啊!”
宁翠坐在床沿上,拿起郁颜白嫩的小手,莫名有些心疼。
宁翠是新来的丫鬟,疾苦平穷的家境让宁父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大户人家,渴求一份好婚事。
小丫头为人正义,几次三番想替郁颜打抱不平,却都被拦下了。
“其实也算不上欺负,是个偶然。”
“还说没被欺负,你看看你手上的口子,再看看你裙子上被摔破的洞,”宁翠语气愤慨。
取出盒中的药草,轻轻抹在她的伤口,“疼吗?”
“不疼。”
郁颜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郁颜的额头,“你说你怎么脾气这么好?”
“毕竟老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夜,暴雨倾泻而下,响彻天际的雷声惊醒了梦中人。
郁府门前,传来阵阵孩童的哭声。
郁老爷收留了还在襁褓之中啼哭的女婴。
只是她不知道,那年兵荒马乱,将她抱在怀里的人儿满身血迹地爬到郁府门前,背上的窟窿眼鲜血汩汩,拼尽全力用最后一口气向郁老爷呜咽,“……救、救她。”
她苦笑了几声,有些酸涩,“要不然我连名字都没有。”
宁翠摇了摇头,伸手想要安慰她。
却又被想到了的什么事情打断,神色忽然激动飘然起来,“我听说郁白薇那个丫头要订亲了!等她嫁人了,你就不用过苦日子了。”
郁颜歪了歪脑袋,扑闪扑闪的荔枝眼有些迷茫,“订亲?”
“对啊,毕竟也快到年纪了,”宁翠一脸神秘,“听说是邱家的三公子。”
郁颜没搭腔,出了这深宫大院,她几乎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一心扑在自己的绛紫色的香囊上。
“传言邱三少平日里是个拈花惹草的主儿,而且,见过他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他长得奇丑无比,有的说他长得风流倜傥。”
宁翠的小嘴儿叨叨的说个不停,“我倒希望他长得丑些,有郁白薇受的!”
郁颜觉得她有些好笑,晶亮的瞳仁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你都是从哪听到这些小道消息的?我怎么不知道。”
宁翠毫不避讳地对上她的眸光,语气愤然,“你每天除了侍奉那个姑奶奶,就是闷在房里读书,能知道才有鬼。”
郁颜笑了笑,没搭腔。
宁翠一把夺过她如视珍宝的花囊,跳下床沿,将手举的高高的,“这个荷包是谁送的?你怎么这么爱惜啊?”
“你还我!”
郁颜有些恼怒,琉璃珠般纯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羞涩。
“不还不还,除非你告诉我是谁送你的。”
宁翠没有拱手相还的意思,垂下小手,藏在身后。
郁颜抠了抠自己肥大袖口下的手指,声音软糯,“就……我刚出生就一直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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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年华,没有哪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心里不期待自己的如意郎君。
春日暖阳,晴丝缭绕。
灰尘洒在熹微的日光中起起伏伏,恍惚有种错落感。
郁府老爷郁宏一袭茶色长衫从马车上迈下,径直走向小院。
“爹!”郁白薇风风火火地冲向郁宏,她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了,拉了拉爹爹的衣袖,柔声撒娇,“邱家三少长什么样儿啊?”
从娘亲幕容口中悉得自己的婚姻大事,自然按耐不住幻想邱三少的风骨容颜。
郁颜唯唯诺诺地跟在小姐身后,安静到几乎快要透明了。
郁宏宠溺地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徐徐移步客堂,软声道,“爹今天是和邱父见的面,邱三少住在别院里,爹怎能瞧见?”
“爹,您没瞧见啊!”郁白薇有些不高兴地跺了跺脚,口中囔囔着,“长得不帅我可不嫁。”
“啧,”郁宏啧了声,一家之主的风貌这才得以显现,“你可别胡闹啊,这可是当今圣上下的婚约。”
郁白薇没有听话的打算,依旧任性妄为,“我偏不,您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素未蒙面的男人呢?”
郁宏有些气不打一出来,坐在官帽椅上,抓了抓下颌上的青白胡须,“你呀你,长相竟那么重要?”
“对!就这么重要。”
不知何时,泛起的泪花在眼中打转儿,郁白薇说完便含泪踏出了客堂门槛。
郁颜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自然紧随其后。
她迈着小步追出门,手中拿着块绣着月桂的方巾丝绢,准备替小姐擦拭眼泪。
谁知郁白薇正靠在郁府门口的桂红色柱子上,神情全然没有委屈之意。
右腿弯曲,恶狠狠地踩在柱子上。
不知怎的,有种地痞流氓的意思。
见郁颜前脚已踏出门槛,她头也不回地睥睨道,“我们今晚偷偷溜出去看邱三少吧?”
语气凉凉的。
“啊?小姐你知道邱府在哪吗?”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声音依旧很小,像是蚊子嗡嗡。
“当然。”
郁白薇回答的倒是笃定。
“可是……”郁颜有些语塞,她了解小姐迫不及待见到自己郎君的心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又不敢再拿老爷当救兵。
“别可是了,”郁白薇双手叉腰,母夜叉般走到郁颜跟前低头凝视她,威胁:“不去我就和我爹说你害我从树上摔下来。”
郁颜的个头小,身材又纤细,站在郁白薇面前俨然像个初生的小兔仔。
葱白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她垂头小声嗫嚅道,“……好。”
即使是身着素衣,未施粉黛,小脸儿上依旧是一抹绝色。
郁白薇皱了皱眉,她就是因为这个才讨厌她。
而且这一讨厌,竟讨厌了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