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夫人一个激灵,才终于从幻觉中惊醒,只这片刻功夫,虎夫人便浑身冰凉,冷汗如雨下。
她吸了口凉气,镇定心神,看向牢房四周,发觉靠着墙角的位置,一个面目熟悉的女子正紧闭着双目。
是景华。
五百年未见,虎夫人都险些忘记了她的模样。
忆起方才的幻觉,虎夫人有些明悟,那便是惩罚吗?不用刑,不伤害魂体,却也足够残酷。
虎夫人打出一道法诀,将她从幻境中唤醒,带着一丝怅然道:“景华,多年未见了。”
景华长公主如从梦中醒来,眨了眨眼,从虎夫人长大后的面容中看出几分熟悉,抿唇浅笑:“虎妞。”
骤闻旧声称呼,虎夫人脸色一僵,这里还有外人在。
明舒面无异色,知趣告辞:“尊驾可待半个时辰。”
他目不斜视,一眼都没看虎夫人,从容退出,然而这般态度却表明他分明已经听进了方才之事。
景华长公主露出笑意,轻声打趣,恍若这五百年时光并不存在:“你可总算知道这名字不妥了。”
五百多年前,景华长公主起意给虎夫人改名,只是虎夫人不耐烦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觉得叫起来不顺口,景华长公主几次都没改成,只好还唤她虎妞。
虎夫人别别扭扭地应了一声,却不肯承认。
景华长公主又笑了起来,“我还当你有长进了。”
她叹道:“也不知这五百年你是怎么过的。”
在她心里,虎夫人还是五百多年那个需要她照顾善后的虎妞。
虎夫人轻描淡写道:“该如何过便如何过。”
她看了一眼靠着墙角而坐的景华长公主,没了锦衣华服,美婢如云,她眉间却更放松自在,不过在她看来景华长公主这些年过得可谓是凄惨无比。
虎夫人嘲道:“反正比你快活多了。”
她在虎山上是虎族公主,在熊山上是妖王夫人,虎王纵容她,熊山妖王怕她怕的要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快活。
景华长公主深知她是什么脾气,吃软不吃硬,虎族的霸道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她强撑着的坚强一瞬崩塌,苦笑道:“我也是没有料到。”
她虽知有妖,但哪里知道阴间功过是这个算法,不过她清楚自己哪怕知道也还会这么做。
大成的百姓和奚国的百姓摆在一起,景华长公主只会选择前者。
虎夫人神情有一瞬慌乱,忙低下头查看她的魂体状况,不算差,只是过于疲倦,虎夫人渡了一道妖气过去,在她体内游走一圈,最后护住她的心口,嘴上还不饶人道:“活该。”
这大概是虎夫人最难释然的事情,为了那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景华长公主远嫁他乡,筹谋十七载,最后还失了约。
她报复性地狠狠扯了一下景华长公主的脸颊,就像五百多年前景华长公主最爱对她做得事情一样。
……
半个时辰到了,明舒看向大门,地府很少有亡魂探监,毕竟不同于生前,地府极大,阴城众多,生前在同一个地区的亡魂死后不一定是在同一个阴城,而且死后万事皆休,生前的交情在死后并不一定还能继续维持。
不过凡事都有先例在,地府关于探监的时间规定是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不等,按理来说虎夫人手持阎君印章,不说破例,起码也该给她一个时辰的时间,但奈何周判官心眼不大,直接给削了一半。
不过周判官可以不给阎君面子,明舒却不行,时辰已到,明舒并未催促,又过了几息,虎夫人方才出来。
“尊驾,请。”明舒待她态度和善。
路上虎夫人很懂事地送上了之前刻意搜寻过的阴属性宝物,询问景华长公主的刑期问题。
明舒收得很熟练,大袖扫过,宝物便已入了囊中,语声和缓:“景华公主刑期五百年,距刑期结束还有十五载左右。”
投桃报李,他主动说起亡魂出狱后的事情,“阴阳不相通,亡魂轻易不得归阳世,但鬼差可以。”
他暗戳戳地暗示。
虎夫人皱了下眉,有心替景华长公主做些安排,却又明白景华有自己的主意,不喜旁人擅作主张,只得又送出去几样宝物,请明舒多多看顾她。
“自然,”明舒应得利索,不看僧面看佛面,虎夫人与阎君有关系,即便不提他也要多照顾着。
……
踏出鬼门关,重归阳世,依旧在闻府水榭,水声潺潺,风吹帘动,比起阴间,阳世多了几分鲜活。
“多谢大人恩德,”虎夫人正色道谢。
“我也并未做什么,”书月想要叹气,这一单生意,她没有做多少事,蓬莱阁规矩,该拿多少便取多少。
书月一挥袖,天地转换,二人出现在蓬莱阁内。
香琴送来茶水,取来玉秤,虎夫人不饮茶,只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那只玉秤。
她自然看不出玉秤的威能,纤指一点:“可是需我任取其一?”
玉秤一端悬浮着许多小砝码,以一位大妖的眼力,能看清上面细致的花纹,却难看清上面的文字。
书月点头,“是。”
既然看不清,虎夫人便信手一拿,轻轻一碾,砝码变成了一行金色字体:“二十年修为。”
虎夫人诧异,这个代价比她预计的要轻多了。
书月似乎明白她的疑惑,轻笑了笑:“蓬莱阁从不做亏本生意。”同样的,“也从不过多收取代价。”
绝对公平。
……
闻英前去拜访虎夫人,正午日头很晒,虎夫人一袭红色绣牡丹裙,牡丹上洒了一层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闻英远远看在,在心中暗暗感叹,这样的女子竟然是妖,让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她倒不是对妖有偏见,只是世人记载之中,女妖普遍形象都是妖魅不知廉耻,而虎夫人却是国色牡丹,还拥有凡人女子少有的霸气说一不二,这样的女子,让闻英向往,渴望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坐吧。”虎夫人头也未抬,懒洋洋看着头顶云朵。
闻英却未落座,而是轻声提出请求。
观赏云朵的虎夫人险些疑心听错了她的话,奇道:“为景华著书?这是为何?”
闻英早知虎夫人想法不类凡人女子,耐心解释道:“景华长公主所作所为,该流传千古,受万人敬仰,为我等女子楷模。”
虎夫人不懂流转千古有什么用,又没有什么好处,即便流传了,景华也不会减少一天的刑罚。
在老虎看来,没有实惠的事情,无需去做。
不过别人去做,虎夫人也不会拦着。
这便足够了。
闻英道谢,又道:“书成之后,妾会将书送给夫人,其中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夫人指正。”
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仅从琼娘口中得知大概,细节之处无人知晓,闻英有意成书,那些细节却需她自己推敲拿捏。
虎夫人可有可无地应了。
书成在两年后,闻英先将书送去了熊山。
虎夫人本不耐烦看的,但妖精的日子也很无聊,尤其是熊山拉着她不准她闭关修炼,心心念念都是生崽,一切更无趣了。
所以书一送来,虎夫人便抱着打发时间的念头翻开了书,第一页却是一张画像。
身着百蝶戏花宫装的女子容貌秀美,气质沉静,正站在一树桃花之下,桃花并不喧宾夺主,枝条上只有花苞,女子一手拉下桃枝,纤细手指虚虚点在一个花苞上方,宽大的袖口滑落而下,露出雪腕上戴着的佛珠。
女子一身衣着堪称华贵无双,腕间却带着清净佛珠。
对比之强烈让人忍不住猜测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虎夫人一怔,竟像是回到了五百多年前,画中女子与景华长公主有七分相似,却仅画出了她三分精髓。
五百多年前的景华公主,风华更胜那一张画,那时凡与景华公主有过接触的,无不为她心折。
这非是虚言,而是实话,当年的景华公主,便是世人心目中公主该有的模样,若去翻翻大楚各处地方上的县志,还能寻到一间庙,庙中拜的是公主娘娘。
公主娘娘指的便是景华长公主了,她乐善好施,普度世人,为许多人所敬仰。
虎夫人忽然觉得闻英为景华长公主著书的打算也不错,景华此人,的确该许多人知道。
随手翻了翻整本书,虎夫人不由得嗤笑,故事是不错,只是编造痕迹太浓,尤其是在虎夫人这等亲历者看来。
虎夫人索性提笔给闻英回信,令她改正。
就在这一来一往的交谈中,闻英又耗时两月,终于将《公主传》收尾。
故事从景华长公主少女时期开始,锦衣玉食,尊贵无双,大成盛世在观者面前徐徐展开,一位少女袅袅婷婷,长大成人。
景华长公主的人生分为三个阶段,少女时期是一个阶段,后来带发修行,又是一个阶段,再到后来,便是和亲奚国。
少女时期尊贵耀眼,带发修行之中,宁静淡泊,从容平和,佛祖的檀香时时笼罩着她,再到后来,进入奚国后宫,景华长公主一日比一日华贵,却罕有笑颜。
她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终于将养子推上王位,而她自己,却带着对自我的厌弃与奚王同归于尽。
闻家名下的书铺之中,有士子翻到这本书,寥寥观过,斥道:“荒缪!景华长公主和亲奚国,为两国和平做出贡献,功绩难以计量,岂会是弄权之人。”
相比起这话本一样的闲书,他们自然更相信史书。
一名富家小姐带着侍女路过,闻言冷笑道:“景华公主功德无量,你们却只看到了弄权之事,可见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