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崔远了,连正面对着崔远的桃妖都没有注意到阿和。
或者说是不在意,一个几岁大的小童,并不引人注意,但那是在他安静的时候,当他出声表示自己的存在后,谁也无法忽视他。
毕竟他不是什么普通的几岁稚儿。
桃妖起先只分了一丁点注意给阿和,没有认出他是谁,这也不奇怪,附近那么多人家,桃妖深居简出,认识的孩童少之又少。
第二眼,桃妖就发觉了不对,阿和看着只是个小童,身上却无半点人气。
她神色疑惑,渐渐有些惊慌:“城……城隍来人?!”
她从未见过妖气或者鬼气收敛的如此好的异类,若非实力极其深厚,是大妖或者大鬼,那便是有来历的妖鬼。
但桃妖又分明能感觉到,阿和给她的危险感并不强,说明当是后者。
江城有城隍坐镇,城隍治下,无论妖还是鬼都需规矩行事,不得伤害百姓,干扰凡人生活,除非如她一般隐藏极深,城隍发现不得,否则只能听从城隍命令。
当然,这并不是桃妖判断阿和是城隍中人的关键原因,只因她听说过,江城城隍生前有一子,死时年近七岁,城隍甚爱之,助他成为鬼修,城隍小公子心智难以增长,一如孩童,贪恋凡俗烟火,常在江城境内游玩。
桃妖嘴角直抽,她这是什么运气啊?!
情敌的孩子扔了没死,回来找她报仇来了,这也就罢了,谁知他不仅学了术法,还带来了江城城隍家的小公子!
城隍小公子都到了,江城城隍还会远吗?
谁不知道江城城隍最是疼爱自家独子!
桃妖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也不敢再和崔远僵持了,阿和虽心智如幼时,但到底转成鬼修已经好些年了,还有个疼爱他不放心他的父亲,没少给他吃好东西,算起来实力不弱。
李夫人身上粉红光芒一闪,粗壮的桃枝抽向崔远,在崔远躲避的时刻,一道粉红光芒从李夫人身上飞出,向外冲去。
阿和一边急得跺脚,一边扯下脖颈上的红绳朝粉红光芒掷去:“呀,她要逃了。”
崔远以为他吓着了,忙安慰了他一句:“不用担……”心。
他正想告诉阿和,有张道士的黄符在,任桃妖本事滔天也不一定能逃出去,话连一半都没说完,桃妖也还没撞上笼罩着房间的光晕,一道红光一闪,桃妖被阿和的红绳捆了回来。
崔远:“……”
他不由转头去看站在一旁乖巧无比的阿和,小家伙注意到他的目光,歪了歪头:“大哥哥?”
崔远方才还对桃妖称阿和是城隍来人而半信半疑,现在却是完全信了。
不是城隍来人,哪里能拿出轻易拘住桃妖的法宝。
“……没事。”
他就是心情稍微有点复杂,本来以为要大战一场的,没想到过程出乎意料。
崔远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忙越过在地上挣扎的桃妖,来到自己的母亲面前。
真正的李夫人摔倒在桌子上,崔远忙触碰了下鼻息,好一会儿难看的脸色才稍稍缓和。
还有一线生机。
崔远抖着手拿出张道士出门前给他的另一样宝贝,是一种灵水,喂李夫人喝了下去。
阿和趴在桌子对面好奇看他的动作,出声道:“将死之人,救不活的。”
他声音稚嫩,语调中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内容却格外残酷。
崔远张了两下嘴,第三次才终于发出声音:“你如何知晓?”
阿和老气横秋道:“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位姨姨生气耗尽,命数到头,最多还有五日可活。”
……五日可活。
阿和稚嫩的童声像是从天边传来,崔远觉得自己昏昏然灵魂已出窍。
不,不是没有办法的。
崔远想到了蓬莱阁,他因观世书而有所领悟,蓬莱阁主赠了他一张蓬莱帖,他还有三次机会前去蓬莱阁。
他还有机会为母亲续命。
想清楚这些,崔远小心将母亲放在客房的床上,抚了抚母亲鬓角银发,桃妖离体最多不过盏茶功夫,母亲连年轻的相貌都保持不住了,足可见体内生气流失严重。
母亲还需一段时间才能醒来,崔远将她安置好,狠厉目光倏而转向桃妖。
那抢占了他母亲身躯近二十载、害他远离父母身侧、孤苦伶仃长大的妖怪就躺在地上,阿和的那根红绳威力不凡,桃妖保持人形被束缚着,倒在地上,如何挣扎都难以起身。
桃妖有比李夫人还要貌美几分的相貌,粉衫旖旎,眼细眉长,眼尾处一抹淡淡的粉红色,风流多情。
这般的美人,只需淡淡扫男儿一眼,便足以让男儿魂牵梦萦。
崔远着实想不通,她为何要占据自己母亲的身体,委身于他父亲一介凡夫俗子,纵然他父亲相貌不差,据说也有几分才学,但在芸芸众生中并不算出色。
阿和见他盯着桃妖发呆,体贴地道:“大哥哥要问什么就直接问吧,她逃不走的,阿和爹爹就经常这样审问犯人,从来没有哪个能逃脱的。”
正在暗暗思量脱身策略的桃妖身躯一抖,红绳以为她还在挣扎,立刻收紧,细细的绳儿勒进女妖雪似的肌肤之中,女妖面露痛色,眼眸雾蒙蒙的,好不可怜。
然而她这一副在别的男子那里无往不利的可怜模样,却未在崔远这里换来任何怜惜之情。
多看桃妖一眼,崔远想到自己母亲躺在床上无力且衰弱的心就更疼一分。
“我没什么想问的,”崔远语气幽幽,“母亲危在旦夕,我现在并无心情去探究这背后的故事。”
阿和眨了眨眼:“那我就把她带回家了,让爹爹审她。”
崔远隐隐约约猜到阿和口中的爹爹是谁,但正如他方才所说一般,他现在没有心情去关注除母亲之外的任何事情。
“理当如此。”
……
杨秀娘像是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境,梦中她被禁锢在一间极为窄小的黑屋子里,连翻个身都极困难。
偶尔她透过屋子能看到一些画面,听到一些声音。
但她宁愿什么都无法听到、看到。
她听到一个熟悉却又极陌生的女声冷漠地吩咐人把“大少爷”给扔到河里。
大少爷是谁?
杨秀娘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大少爷是她的孩子啊!是她十月怀胎辛苦诞下的麟儿!
而那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分明就是她的声音,是她,杨氏秀娘!李家媳妇!
可她明明被禁锢着,不能动也无法言语,她在这里,外面的又是谁?
杨秀娘起初并不知道外面的“她”是谁,她看着“她”趴伏在相公怀里哀哀哭泣,哭他们的孩子被不怀好意的仆人带走,哭“她”大意没有察觉到仆人的异心,哭“她”对不住李家列祖列宗。
相公神情悲痛,却温柔抱着“她”连声承诺:“秀娘,你放心,我会找回来我们的孩儿的,会找回来的!”
找不回来了!
杨秀娘无声落了满脸的泪,他们的孩儿被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他的襁褓会被浸湿,他会沉入河底,他大声哭叫,可她却再也不能抱着他轻哄。
她的孩儿刚出世,她都还没抱过他几次。
后来,相公没有找回他们的孩子,但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孩儿,那个“秀娘”生的。
这个孩儿填补了相公的丧子之痛,他抱着孩子傻笑,说以后要教他背诗,教他写字,让他读书,光耀李家门楣。
曾经失去的那一个孩儿再不曾被他提起,杨秀娘甚至不敢深想,他是已经忘了,还是不忍念起。
丧子之痛让杨秀娘悲痛,相公与“她”的恩爱更让杨秀娘逐渐麻木,他们在闺中吟诗画眉,恩爱缠绵,夫妻情深,山盟海誓。
杨秀娘也承认,自己在某些地方的确不及“她”做得好,相公读书天分有限,家中积蓄不多,她又只会些女红,难以弥补家用。
但“她”却在经商上极有天分,拿着家中的所有积蓄,短短几年间将生意越做越大,相公出门请同窗好友吃饭,“她”从不吝啬,还担心相公银钱不够,一再叮嘱他不必省着。
“她”为家中换了大宅,请了管家,买了下人,操持家务,宴请宾客,井井有条,是人人夸赞的贤妻。
可“她”分明是一只妖。
一只鸠占鹊巢的邪妖。
杨秀娘几次挣扎欲要冲破“她”的束缚,可都没能成功,日子越久,她便越麻木,常常想着不如就这样吧,相公不是她的了,儿子也不在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早早去陪儿子,河底那么冷,儿子一定很孤单。
可“她”却并不准她死。
“她”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她风韵犹存的秀丽面孔,声音幽冷:“你以为你死了便能奈我何?即便成了鬼魂,你也逃脱不得我的手掌心!”
“她”又威胁道:“想想你的兄嫂,你的侄儿,你若死了,我送他们与你一道,黄泉路上那么荒凉寒冷,你我姐妹一场,妹妹不会亏待你。”
杨秀娘不敢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的。
生不是生,死不由己。
何其可悲。
直到这一日,李宅内敲锣打鼓,红绸彩带,李家少爷娶亲。
“恭喜。”
道喜的众多宾客中,一道低哑的男声传入她的耳中。
杨秀娘冰冷麻木的魂魄久违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像冬日的初阳,暖融融的,敲到好处,为她寒冷的魂魄注入一丝活力。
她醒来了。
守在床边的崔远微微瞪大目光,紧张地唤了一声:“母……母亲。”
原来是你啊,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