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的目光立时投到她的身上,只是脸色不太好看。他对世子爷毕恭毕敬,可这来路不明的小丫头未免也太逾矩了,即便是世子带来的人,也不该这么不给他这个青州刺史面子。
这时青妩已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沉不住气,可是既然已经开了口,她也不愿顾左右言它的半途而废,干脆将自己的想法悉数道来。
“刘大人,这些百姓如今已是重患,就连吃一粒米喝一口药都要别人强行灌喂。他们躺在榻上,只维持喘气都是消耗体力的负担。而您却让他们住在这暗无天日,没有阳光也没有新鲜空气的大牢内,便是再神的药,如此条件下也只能事倍功半。”
刘大人听了这话,本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的,可宋青妩却没容他机会,只稍作一顿立马又接着说了下去。
“再说城中百姓又会作何感想?大家惶惶已久,身边都有亲友或是相邻得此病症的,今日好容易等来官府的救治,却眼睁睁看着衙役们将奄奄一息的重患抬进了大牢。她们兴许不会觉得官府是在救人,而会觉得官府怕这些人在外扩散病毒,才打着治病的幌子将人收容到一处,集中阻隔,让他们挪个地儿等死。”
“百姓们冒着染病的风险,聚在大牢外围观,便是好奇官府会如何救治这些人。他们有的是今日送来的病人的亲人,有的则是家中也有病人的,抱着观望的心态来的。而看到今日这幕,她们还敢将自己家中的病人送来救治么?”
“不会的,他们会一传十,十传百,之后官府再要求百姓将得病的家人送来集中救治时,他们会望而却步。到时官府纵然有神药,也得不到百姓的信赖,又如何能救助他们?”
“这……”起初刘大人还想着辩解反驳,可听宋青妩头头是道的全部说完,便歇了狡辩的心思。
他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年纪虽轻,又是女流之辈,见识却不俗。她说的话确实有理。京中百姓都在观望府衙的作为,将这十人视作先遣兵。唯今之计更重要的是不能令百姓寒心,要赢得他们的绝对信赖。
认识到自己匆忙之下做出的决定已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刘大人一脸的惭愧与懊悔。低头思索片刻,便转身对言闻璟郑重承诺道:“世子放心,下官这便命人将府衙跨院儿整顿出来,一会儿便将这十名重患移过去!”
言闻璟一早便看出这刘大人虽有些为官人的世故,却也不是个真正坏心肠的贪官,既然他有心补救,他也乐得给他表现机会,于是朝他点点头表示赞成。
之后刘大人便去安排相关事宜,言闻璟则看着宋青妩略失了神,今日他对她是真的刮目相看。
此前他便知她胆大,心机也多。刚刚她质问刘大人时,他只当她是同情那些病患的治疗环境,可听到后面,却发现她的思路已不仅仅局限在眼前,而是放眼到了日后。
她的深思远虑令他惊叹。的确,比起这十人的生死而言,青州百姓对于父母官的信赖才是更为重要的。百姓胆怯,无助,时时观望着府衙的作为。他们想得到官府的救助,又怕沦为大战略下保帅的弃车。
而如今刘大人将这些病患接入自己府中,便是对民心最好的挽回。而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宋青妩的点拨。
这厢,刘大人先命了几名衙役先回自己府上支会,让家丁快些将跨院儿的厢房收拾妥当,然后又命人小心翼翼的将十名重患移出大牢。
这疫疾到了晚期尤怕见风,十名重患个个被厚实的被子从头到脚的包裹着,抬上三辆马车安置好,准备起程送往刘大人的府宅去。
而这一幕恰好被守在大牢外围观的百姓看了去,只是他们并不知前后因果,光看着这些人被蒙了头脸抬出来,一动不动的塞上马车。
于是围观的人里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天啊,这才刚把人抬进去没多会儿,就全咽气了?”
“便是咽气也不能十人都这会儿咽啊,怕不是里面用了手段?若真是救治为何会抬来大牢?作孽啊!”
“你们瞧,我就说这事儿信不得!这么重的疫症哪会真有药治?不过是嫌他们在外死的慢,不断将病气过给活人罢了!”
“我算看出来了,官府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杀人!我看咱们也别将亲人往这里送了,还不如留在自家让他们体体面面的走!”
……
一时间人群中义愤填膺。
原本衙役们是有自己的规矩,不随便与百姓打交道。可眼下听着这些话刺耳的狠,于是其中一人便忍不住了,上前告诉他们实情。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十名重患如今活的好好的,刚刚才喂了药移出来!之前是收容的急,没有将地方收拾妥当才临时在这过度下,如今我们大人已将自家府宅的跨院收拾出来,专门安置他们!”
说罢,那衙役便折返回去,跳上马车,驾车驶离。
围观的百姓望着几辆马车的后身,个个目瞪口呆。
这时言闻璟他们也从大牢出来,上了马车行出大院儿。路过那些围观的百姓时,宋青妩又撩开窗帘向外瞧了瞧,见她们已是与来时所见不同。
一个个脸上生机满溢,眼中重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放下帘子,宋青妩解下遮面的巾帕,会心的笑了。想来青州府的百姓,对他们的父母官又重拾了期待。
而对面静静坐着的言闻璟,视线则一直驻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笑,他也不自觉的唇边跟着浮起一抹灿然。
很快马车便驶过两条街道,回到了先前的刺史府。而这次守在府外迎接的,却只有刺史夫人一人。
刘大人下车后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己夫人,问道:“柳姨娘她们呢?”
原本世子折返算二次过府,依礼是可迎接也可不迎接的。可是既然当家主母出来迎了,其它姨娘小辈们便也应当陪同出来,可眼下却是除了夫人和贴身的妈妈外并无一人在。
刘夫人才张了张嘴,可悄悄看了眼自家老爷身边的世子和宋青妩,欲言又止,将头垂了下去。
倒是搀扶着她的妈妈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正好想趁着人多告上一状!于是直言道:“大人,先前衙役回来说您要将跨院儿收拾出来,要安置那些重患。”
刘大人微微皱眉,心说这两件事也没什么联系啊。
妈妈则眉飞色舞的继续说道:“柳姨娘她们一听说了这事,立马吓得慌了神儿!当下各回各院儿收拾了包裹行囊,说先回娘家避一避!”
这下刘大人脸色可就难看了,眉心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顿了片晌还是不可置信,转头看着自己夫人,又向她确认了一遍:“柳姨娘她们当真全走了?!”
刘夫人面色微窘的看看自家老爷,又看看一旁的世子爷,老实的点点头给予确认。
刘大人气的重重喘了几口,嘴巴张了几下都又强忍着闭了回去。若不是言闻璟这个世子爷就站在旁边,青妩觉得他此时是想骂娘的。
待缓了缓情绪,刘大人又迁怒似的问自己夫人:“那你怎么不干脆也回娘家避上一避?”
刘夫人虽软弱,可涉及到内心的原则,却毫不胆怯:“我是刘府的当家主母,便是人人都走了,我也不会走。”
刚刚才经历了众叛亲离的刘大人,在听了刘夫人这话后,心情显然舒畅了许多。他摆摆手示意家事先不提了,转身对着言闻璟道:“都是下官管教不严,今日让世子看笑话了。”
言闻璟笑笑,提步进了大门。宋青妩紧紧跟着,也由心的笑了笑,或许这对于刘府来说,不算一件坏事。
备晚饭时,刘大人本是有些为难的,若像中午时备的丰盛了,怕世子说他只管自己府上吃喝,不忧心百姓。可若太寒酸了,又觉得不是这么个事儿。好在言闻璟主动说,将中午的饭菜热热即可,即然备了,也不宜浪费。
用饭的时候刘大人夫妇陪着言闻璟和宋青妩,四人一桌。除了两个男人偶尔端杯,席间便显得有些单调。特别是两个女人也不怎么好意思夹远处的菜,只就着自己眼前最近的两道菜下饭。
言闻璟发现平时对美食颇为喜好的青妩筷子从头到尾没伸远过,便帮她夹了几个远处的荤菜放到她的碗里。
宋青妩一边感谢着说不必,一边吃着他不断夹过来的菜肴。
刘大人看看世子爷,再看看自家夫人,突然也夹了一筷子远处的菜,放进了自家夫人的碗里。刘夫人感动非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