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编撰城志的小吏在此,都不得不感叹今夜太过非凡。
一座清远城,竟容纳下如此多顶尖高手。
细数场上之人,就有囚牛寨的木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碧游宗刘明诚,两心寺主持方丈本无,合击可力战六气境的地府黑白无常二使,同样的还有摘星楼派遣来此的南斗七星。
而殷红袖这边有反出天音门的琴仙荆三娘,以及她这位云娥山的第七代大弟子。
至于莫名出现在此处的仙桃,戾气外泄,一时间让人不敢逼视。
殷红袖起初心中也有些戒备,但在望见仙桃只死死盯着场中那身白衣和尚之时,防备之心渐弱。
到了此刻,雷城尉终于明白接下来的战场并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他虽自信非凡,但也明白再让轻骑盲目前冲,除了枉送性命,再无他用。心中有了其他计较,抬起左手连挥数次,下令让尚有胆气的骑兵四散围住客栈与附近几条大道的关卡,只留下从李老头那抢来的几个愣头青跟在身后。
仙桃慢慢开口,但说话对象却是脸色阴沉的木铎,“想不到这段时日,家中竟然一直住着一群畜生。可惜时运不济,这会子都被我送去听我佛念经了,你也别惦记了。”
此言一出,木铎脸色已难看至极,总算知道仙桃身上血迹来自何处,一时间心底悲凉四起,刘明诚一死无人在意,早被几波轻骑践踏成肉泥,门下弟子尽数死去,让他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灰衣女尼目光流转,终于落在静立不动的白衣和尚身上。
今夜对她来说,心中悲痛不亚于那夜清晨知晓本无逃婚。
若不是白日听娘亲念叨着想去城外踏青礼佛,仙桃因近日韦通判一事尚未水落石出,着实无法脱身,就想着寻兄长商量一二,谁料未在赵府中找到,一路沿着踪迹找去赵族聚居地,藏在暗处听了所有才明白。
下令杀韦通判之人,竟是自己的好大哥!
更荒谬的是,原来本无与大哥这几年一直互有联系,连同刘明诚和木铎那两个心怀不轨之人。她虽听不明白这个组织暗中干的何事,但只觉得亲近疼爱的大哥是如此陌生。
那副利欲熏心的嘴脸,与入魔滥杀无辜的本无一丘之貉罢了!
仙桃想到此处,不由与本无冷笑道:“我说你从哪里来的财力可以重建门庭,原先以为你是下山做了劫匪,没想到真相更加不堪,怎么,做了别人走狗的滋味如何?”
她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虽出身大族,但一来未曾受过族中长辈教导,二来入了空门拜入慧可上师膝下后,只习武不参禅。
有了足够的实力,说起话来越来随心而出,无所顾忌。
这也是她今日没有如大哥的愿昏睡一夜的原因。
恢复平静神色的本无只得踏出一步,默然道:“受人恩惠,便是因果。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贫僧问心无愧。”
“哈哈哈。”
仙桃不由仰天大笑三声,一颗愁肠百结的心全都扑在了那名白衣和尚身上,“说的真有理,你先说说,这几年替那位幕后主子杀了哪些人?”
本无像是修了闭口禅,直接闭目默念起了经文。
“不是说还帮你找灭门之仇的人么?消息呢,花了这么多年可有什么进展?”
说到后来,女尼神色有些癫狂,不明白心中的那股悲意是为了自己坎坷的前半生,还是为了自甘堕落的本无。
这便是他放弃红尘,再遁空门修的佛,参的禅。
太可笑了!
木铎脸色一凛,他们今夜在亭中议事,全程并未察觉到有外人偷听。可听仙桃刚刚所说,像是知晓极多。
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将主公信息泄露出去,万死不能辞其疚。
他当下以眼色迅速朝雷城尉与摘星楼南斗七人示意,在女尼神色有些迷茫时,从三处一并暴起!
雷城尉并未下马,他的功夫皆在马上,招式也不像江湖中人精妙,只是大开大合,却是杀人术中最简洁的方式,驱马朝女尼冲去,手中长刀直直劈去。
木铎驾驭弯刀,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从高空一跃而下。
摘星楼七人心神相连,七剑齐出,此剑阵传自前朝随国覆灭的老君山,暗合阴阳轮回,往往一击其势未消,另一人就立即跟上。
又因七人轮番出剑,一口真气有足够的时间换出。
一向是摘星楼对付顶尖高手的最佳决策,高手相争,比拼的便是谁的那口气更加绵长。
唯一未动的,是闭目念经的本无和尚。
仙桃轻蔑一笑,冷哼一声,“来得正好。”
一剑出鞘,剑气随之四溢,眨眼间就笼罩整条官道。
殷红袖也凝神望去,以往见仙桃出手,都只用玉钗权当剑器,随手为之远不如今天认真动手。
仙桃武道根基虽是佛家的不动明王经,但外在招式却是偶然悟出的道家三霄剑。
道家典籍内三霄指的是云霄、碧霄、琼霄这三位娘娘,这套剑法传说便是由这三位所创,起于两三百年前,与一般修剑武道不同,先修剑意再修剑招。
所以仙桃挥剑,更显缥缈随意,无处可寻。
木铎今夜先被殷红袖一招逼退,又眼见老友命丧当场,如今只剩下快要将自己烧得一干二净的怒火,到底还未辱没武道宗师这层身份,出招时还算进退之间有章法。
雷城尉却只能屈辱退下,他的武功再打下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而南斗七星确实有张狂的资本,一动六静,脚下步法又暗合紫微斗数,以七位五藏境高手的实力相斗至此还未显颓势,极为难得。
相比这一边各方缠斗,荆三娘与地府黑白无常二人的交锋愈加凶险。
琴声并未停歇。
荆三娘双手抚琴,左右琴风一分为二,右手拨弦,是江南吴派,讲究高山流水,意味悠长,堪称国士之风;左手则是极不寻常的西蜀风格,声调急切躁动,如九曲黄河奔流不息,似高人仗剑长啸。
如此一来,整支曲子驳杂反复,但是转折突兀,让人措手不及。
辅以那根琴弦,每每似银蛇般于不可思议的角度穿刺纵横。
白袍女子尽管将手中哭丧棒挥舞的密不透风,仍然被数次刺中,一经洞穿就血流不止,有道婉转真气沿着琴弦径直入体,若不是伤口渐小,估计再坚持半个时辰就无力再战。
黑袍男子比白袍女子处境略好一些,不是武功高出多少,只是完全是兵器之力。
勾魂链势大力沉,琴弦被层层阻拦后,也无奈失去劲头。
如此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荆三娘双手终于同时落下,勾抹连用,琴音清晰可闻,此技常在名曲《流水》中所用,散音按音泛音渐次传来,又连着六根琴弦一气抹过,气势一层叠过一层。
任言渊相较于短笛,更爱古琴。
今夜多番武林豪杰相斗,实在是大开眼界,每一眼都让他生出世间之大浩瀚如宇之感。
但直到此刻,脸色更为震动。
不由称赞道:“世间琴师,大多只有三叠之手。已有身前无人的气势,荆先生如今七叠而过,当属世间第一人。”
荆三娘顿下玉指,见楼下二人被入耳琴音控住,后又慢慢匍匐在地。
大局已定。
这让她得以回头望向似乎被此间杀声惊醒的玲玲,小姑娘还穿着那身红色衣裳,小脸上不仅仅是惧怕,还有一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你不动手么?”
荆三娘声音很冷。
郑思淼神色困惑至极,想也未想,便追问道:“荆姐姐,你在问谁?”
离开常安客栈以后,捂脸人借着几处阴影在房顶处不住跳跃。
避过几波巡城士兵,眼见韦家府邸就在不足百丈处,短发少年却在半空硬生生止了步。
情况不对,南山院此刻竟灯火通明,实在反常。
捂脸人敛了息,像一只夜间狩猎的小猫,轻轻落在韦氏夫妇的房顶,未让驻守在此处的暗卫发现。他掀开一片瓦砾,探头朝里望去。
韦通判尚未醒来,因九阴蛊之故,脸色衰败得如同枯叶。
韦夫人今夜却未坐在床边,身姿挺拔站在窗前,捂脸人只能从女子姣好身躯不住颤抖中判断出,此刻韦夫人应该是害怕极了。
短发少年顺着韦夫人面对的方向望去,意外发现房中竟还有一人。
越州知府,赵仙羽。
韦夫人神色凄厉,寒声道:“我要九阴蛊的解毒之法,若是没有,我就是到死都不会交出盐引。”
赵仙羽笑容和煦,“弟妹多虑了,你韦家族叔刚刚已来到我赵府,一进门就痛哭流涕,大骂韦贤弟顽固不化,恳请镇北王能不计前嫌,今后韦族依旧全心全意襄助我等,再无二心。”
韦夫人脸色霎时一白,心中大悲,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见到此景,赵仙羽温声说道:“我手中有一物,弟妹必定梦寐以求。”
姿容绝美,露出白皙脖颈的美妇人,脱口而出道:“是何物?”
“韦贤弟身中蛊毒,药石难解。但我深受主公信重,有幸得到解蛊之法。”
“你要什么?”
韦夫人冷声打断,此人既已有盐引,还需要从他们韦家图谋什么?
想到这里,韦夫人讥讽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委身于你吧?”
赵仙羽含笑点头,轻吟道:“湘女有意自然最好。”脸上笑容还未彻底绽开,却被韦夫人短短两个字的回答僵在脸上。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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