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群师弟师妹找过来的时候,殷红袖正懒在藏经阁后院的一块巨石上闭目晒太阳。
睁眼便看见平常活泼跳脱的丫头小子一个个面色凝重,沉默着围在一旁。殷红袖略去心中的诧异,翻看起手中由三师妹许采萱呈上来的暗部密报。
密报所写内容很荒谬,导致殷红袖盯着不过短短几句话来回看了三遍。
此前来信说已在回山途中,不过两三日就能相见的师父,竟然失踪了???
她是一个字也不信,师父武学修为足可位列天下前五,偌大江湖能拦住她老人家的人大多都两只脚踏进棺材了。
让这样的人凭空消失,没有人可以做到。
然而密报中最后提到的一点,动摇了殷红袖所有信心——在失踪地点,师父留下了一朵竹刻芙蓉花。
殷红袖还记得那年她与师父切磋武学,直到最后小输了半招。
师父便开玩笑说:“我家袖袖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未来成就必在我之上。”
说着,姿容清丽的黄衫女子指了指发间头饰,“我要是以后在外头惹了些不得了的大麻烦,就用这朵你师祖亲手雕刻的芙蓉花为信,袖袖可得来救我。”
只有她们师徒两人才知道的亲昵话,断不会有外人知道。
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险境,能让师父主动留下信物,向她求援??
许采萱有些迟疑道:“大师姐,往日师父不过两三日就会与暗部联系一次,如今都过了五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师父这样的神仙人物,你们就放宽心吧。”
边说着,殷红袖边附身抱起小脸皱成一团的老幺,安抚着拍了拍肩膀,柔声哄道:“小玖乖,师父不过拐到大理城给小玖买花饼吃,很快就回来啦。”
见五岁多的小丫头破涕为笑,殷红袖将老幺轻轻放下,看了一圈耷拉着脸的师弟妹们,笑道:“好了,我还当天塌了。”
话锋一转,殷红袖挑眉,“今日早课做了么?马步扎够三时辰了?练剑了么?莫不是借口偷懒来了?”
言罢又揉了揉指节,边点头,“既然大家都在,不如今日就指点指点你们的修为如何?”
话音刚落,众多身影纷纷拔地而起,逃得一个比一个快。还有一位率先掠出后,中途却又折返,单手拎起刚入门不过半年的老幺。许采萱朝殷红袖羞怯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往山下奔去。
看来三师妹武道修为进益极快,守家足矣。
殷红袖眼角眉梢含了一丝笑意,在后院恢复寂静后,又消失的干干净净,慢慢将视线落在密报中的一个名字上。
都不用多考虑,她已决定,无论如何,得下山一趟。
虽然师父好似凭空消失,但好在还有找寻的线索。因为失踪前,她曾见过一个人。
那就是时任蜀州瞿县县令的任言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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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蜀两州交界处,云来客栈。
此刻,因为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一场原本势在必得的刺杀。
在场之中,所有人都想不到,会在阴寒夜雨中,有一位红衣女子突然孤身出现在客栈的大门外。
女子身量高挑,肤白胜雪,颇有些“金针倒拈,绣屏斜倚”的美人懒态。
又用一根山林间折来的树枝随意挽起了发,像是藏在深山传说中的山鬼。
殷红袖视线绕着客栈厅堂走了一圈,将所有人的诧异神色尽收眼底,抬脚便往里走去。
然而,尚未走出一步,却有竹篓青年拦路,“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怎么,来抢赏钱?”
被人威胁,对许久未下山的殷红袖来说,是种久别重逢的意外。
但她现在真没有心思理会,奔波找寻已有三日,一路追踪着来此。笃定师父无事的想法早就荡然无存,除了在最开始的地方留下芙蓉花木簪后,其他地方竟再无一丝痕迹!
自从被师父城外破庙处捡回山门抚养,传授武学至今已有十七年。师父待她恩同再造,两人之间情同母女。恩师莫名失了行踪,一向冷静理智的她都不免有些急躁。
见殷红袖半晌未作答,竹篓青年便动了手。
毕竟行走江湖,拳头武力才是唯一的道理,先下手为强更是行事的准则。
殷红袖似鬼魅般往左横移了数尺,避过了自身后挟劲风袭来的掌印。
所有人身形不由一滞,这等身手明显是个硬茬,若能拉拢......此事必能功成。
一位寻常乡间打扮的老翁,显是跟竹篓青年同为一伙,此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意,夸道:“姑娘好身手啊!来此所谓何事?”
“来客栈寻人而已。”
殷红袖问道:“里面可发生什么事了么?”
老翁让出身位,让人得以看见客栈内的全貌。
殷红袖凝神望去,厅堂中间站着一位白衣读书人。
此人身长八尺有余,穿着一身莹白菱锦文实地纱道服,内里是月白罗中衣,外面套着一件石兰菱锦文罗衣。
即便在刀刃加身、群敌环伺的境地,也不掩爽朗清举的风姿。
脚边已倒下数具侍卫打扮的尸体,身前只剩下一位手持□□的少年,右臂已无力垂下,其上伤口深可见骨,也不知能撑多久。
而与之相对,还有二十多位黑衣杀手分布在客栈四周,只待少年力竭就一拥而上。
殷红袖不动神色打量完,又向老翁问道:“里面此人犯了何事?”
“姑娘有所不知。据说此人原是个县令,但是很不凑巧,十日前,跟某位停在瞿县歇脚大人物的命案脱不了干系。官府不日就将昭告天下,通缉此人。与此同时,江湖上也不知是何人用黄金三千两悬赏项上人头。这不,大家都觉得是条发财的好门路。”
死的是哪位大人物?
暗部密报中可从未提及过此事。
又听老翁说道:“这群藏头露尾的鼠辈,对付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算过得去。对付老朽可就差了不少,想必姑娘你也看得出来,气息杂乱不足为惧。所谓和气生财,姑娘为何不考虑与我等联手?”
见殷红袖闭口不言,老翁与竹篓青年暗中对视一眼,脸上喜色渐浓。如此一来,最后的意外也被解决,泼天富贵足以安稳落袋。
人人都觉得这场刺杀已毫无悬念,黑衣人与老翁青年都如此认为。
就不知神情冷静的白衣书生在想什么,左右不过一刻钟后就是一具尸体,想什么也不重要。
直到最后一名侍卫面色苍白,再也无力支撑,倏然晕倒在地。
客栈内,刀光剑影顿起!
却有一人快过世间所有。
殷红袖脚尖轻点,往前飘出数十丈,身形胡旋,大袖随之飘荡仿若一片晚间的红霞。躲闪挪移间,在这片逼仄的空间里,如观音拈花,雷霆一般伸出双手,分别在众多起身扑向书生的黑衣人额间弹了一指!
空中响起一道道音爆声,众多黑色身影倒飞而出。
面沉似水的老翁,紧紧盯着重新玉立在白衣书生身前的红衣女子,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姑娘是做好打算,想独吞了?”
“哦?”殷红袖显得十分漫不经心,“我答应与你联手了吗?你想的是不是太多。”
起落不过瞬间,白衣书生却觉得极为漫长,乍然逃出生天,浑身上下都冒出一身冷汗。
虽暂且不知陌生姑娘是敌是友,但此刻被救下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于是,敛容上前,行礼道谢:“在下任言渊,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殷红袖暗中长舒了一口气,却紧紧盯着作揖垂首尚未起身的书生。
生怕这个唯一知晓师父行踪的人消失不见。
任言渊直起身后,忽然说道:“姑娘可认得此物?”说话间,从贴身处掏出一支碧绿莹润的竹簪,形制简单,除了雕刻成祥云纹样,再无其他特殊之处。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簪,却让众多黑衣人神色大骇,竟是将地上横躺着的同伴弃之不顾,顷刻间纷纷从门窗掠出,逃得比偷鸡不成的黄鼠狼还快。
这一幕,实在匪夷所思。
任言渊怔怔地看着手中之物,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根小小竹簪竟然可以将追杀多日的杀手吓得如丧家之犬四散奔逃。
殷红袖淡道:“站我身后。”
外人太多,得把麻烦快点解决个干净。
她将视线放在场中面露惊疑之色却不肯离去的老翁与青年,利落道:“二位,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如果没有,就把命留下吧。”
夜色渐深,雨势转急。
春雨来时不知不觉,闻得见看不着,渐渐又滂沱起来。
客栈中又多了两具尸体,正是老翁与竹篓青年,死去不久尚有一丝温热。
任言渊从客栈厨房找到一些干柴,手脚利落生了一个火塘,又收拾出一片干净的地方,从楼上客房找出一些棉被铺在旁边,搬动此前负伤的少年躺下休息。
最后向一旁坐着的红衣女子问道:“姑娘饿吗?厨房还有一些吃食,若你饿了,在下去帮你煮碗面?”
殷红袖摇了摇头,有些迫不及待道:“我不饿,但有话要问你。”
听闻此言,任言渊很是顺从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双手平放在两膝上,很像刚入私塾念书的乖学生。
殷红袖往日相处都是些调皮捣蛋的师弟妹们,突然碰见一个正经读书人倒有些无所适从,“你不用如此紧张,坠云令在你身上,你便是我云娥一门信任的朋友。”
见任言渊神色间放松下来,接着凝重道:“几日前,你是否见过一位黄衫女子,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左眼旁还有一颗泪痣?”
任言渊沉吟片刻,否认道:“未曾见过。”
殷红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