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华就差没直接说“当初放弃封爵是错误的选择”了。
皇后闻言沉默了片刻,言辞恳切的道，“新虞，前一次和你说你婚事时，你曾表明,为何要解散巾帼军的事情,你心中有数。如今不到一年时间，此事并无变化。”
当然是有变化的。
林朝华想。
但她心知肚明,真要辩论,她辩不过同样熟读经史的皇后。何况,到底何种治国方略更为优秀，也本来就是扯不清的事情。
所以她决定冒险。
“殿下可曾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之言？”
皇后有些摸不着头脑。
稳重道,“听过。”
“殿下前两年写《女训》教化天下女子,让女子以柔弱贞顺为要。天下男性大儒纷纷写文称贤。想来殿下也能得千古贤后之名。只是不知，若真以《女训》教化天下女子。是否还能再见宣姬治世、辛女为将、谢氏谋城、公主还政？若有魔兽闯入家园,是否还能有女子披甲执枪,为家园一战？”
林朝华连续说了好几个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留名青史的女强人。
但这并不重要。
结合她前一句话,林朝华这就是在赤裸/裸的指责，皇后是在牺牲往后千百年女性的福祉，踩着她们的鲜血与枯骨，成就自己的贤后之名！
这话,皇后能听懂。
皇后身边的女官，当然也能听懂。
“大胆！”女官立刻就呵斥出声。
林朝华却丝毫不曾畏惧,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的看着皇后。
“殿下！”女官见皇后不言，连忙出声提醒。
可皇后张口数次，却始终不能言声。
确实,皇后最注重的，就是她的名声。
女官急了，她很清楚，这次是代天子召见，不知道有多少人，关注着过程，关注着结果。不由得代为斥责道，“新虞郡主，你可知妄议皇后是何罪？”
林朝华微微一笑，“依《周律》，左不过剥夺爵位，流放三千里。”
女官一愣，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
剥夺爵位，流放三千里。
这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极为可怕的后果。但唯有眼前这一个……
“《周律》之中，也可以功抵罪。但臣在北疆所立功劳，不愿抵罪。”
林朝华再次站起来，端端正正的行礼，“不过，臣有甘愿替换的东西。若往后科考与武举能够允许女子参加，臣此生可以不要任何军功，无偿为天下斩杀魔兽。臣告退。”
都说出可以剥夺爵位流放的话来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林朝华完全不等皇后再说什么，掉头径自离开。这时，她步伐悠然，全不见之前来时的速度。
于是……
就在皇后的寝宫门口，林朝华被拦住了，“圣人有请。”
*
皇帝看了林朝华老半晌。
太子陪在他的身边，同样是几度欲言又止，看看皇帝又不敢说。
林朝华依然坦坦荡荡的让他们看。
许久，皇帝叹息道，“新虞，你不该说那样的话。皇后也是一片好心……”
这态度有点出乎预料的好？
但林朝华并未因此软化，淡定道，“忠言总是逆耳。想来殿下不是不听忠言之人。能多想想自己千百年后的名声。”
也许男人会一直称颂她的“伟大”。
但是自我觉醒以后的女人？
呵呵。
要林朝华说，一篇刊行天下，用来“教化”天下女子的《女训》，能抹杀她所有“贤妻良母”的功劳！
功不抵罪！
“你……”皇帝就很无奈。
倒叫林朝华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本来以为，至少是会被罚的。保不定军功就没了。现在？
“罢了。”皇帝想想朝堂上那些御史鸡蛋里挑石头的挑刺的劲儿，到底放弃。
那些儒生骂起人来，比林朝华那话难听百倍的都有。连他都挨过那样的骂。
只不过以前，确实是没人这么说过皇后而已。
皇后一直是贤良淑德的表率。
……但确实，饶淑、饶允、林曜、万年……这一批女将军，也确实是没有任何一个，喜欢皇后。
皇帝忽然转化话题，“关于你的封赏，想来新虞你也并不想要军职吧？”
“本来确实不想要。”
林朝华道，“但金银珠宝之类，对臣来说更是无用。”
“让女子参加科举武举，暂时不可行。”皇帝直接道，“你可以再想想自己要什么封赏。”
林朝华当然知道那不会被认可，所以选择了第二套方案，“转换臣的爵位，让臣自立一户，自开一府。让臣婚姻自主，不受《周律》束缚。”
林朝华本来在家里住得挺好。
但她知道这是有必要的。
皇帝隐约猜到了前面的，但没猜到后面，惊讶道，“新虞现在还担心有人以《周律》要求你二十以前成婚不成？何况，你不是还带回家一个？”
林朝华道，“明旨赦免，意义不同。更别说带回家的只是朋友。”
——就和封赏一样。
她不在意，但不能放弃。
即然不能让女子立刻参加这一届的科举武举，那就让她成为一个标杆好了。
*
不过，居然真的毫发无伤不带惩罚的走出了皇宫，林朝华还是有些懵。
她有些迷惑的回望了一眼高耸的宫墙，卷了卷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
再转过身，就看见了窦礼和谢钰并辔而来，还带着一只吉光。
看到窦礼，林朝华灵光一闪，恍然了。
窦礼说过，“第一人”的象征意义，拉动了龙脉复苏。
万年长公主托宋屏转告她，“这片天地会记得。这就比圣旨褒扬封神什么的，重要千百倍。”
这片天地会记得。
所以，其实……只要她不做大死，皇帝不能把她怎样。因为她已经被天地铭记，和龙脉产生了关联！
那句话翻译过来，意思其实是：保持住“第一名”的成绩，就可以不要稳，随便浪！
她之前只是骂骂皇后而已。
皇帝还经常被御史骂呢。
他们还都爱名声……
“你们还挺快的，是在等我么？”林朝华露出笑容，打了声招呼。
窦礼点点头，“还记得你的那些提议？窦琥托我找你们去天工部。”
谢钰倒是很关心的问进宫的过程。
林朝华道，“我看他们这两天也会找你，问你想要什么封赏。”
谢钰这个身份是有点尴尬的。
当初谢钰被逐出夏家，晋国公其实不大同意。是皇帝让晋国公同意的。如果大肆封赏谢钰，这等于是打晋国公府的脸。
而且，封赏一个出族之人，这算是一个不好的道德示范。
对谢钰的封赏，应该也是挺让人头痛的了。
但谢钰本身对这些没有期待，也没有林朝华那样的考量，林朝华坐上吉光，他就对窦礼道，“还请璐王转告，我这里若有封赏，就都换成天工部的东西。三万的食物。天工部出品的实用法器这些。”
这属于纯粹将他所做的一切当做了交易筹码的意思了。不是立功，而是被雇佣的感觉。
但鉴于谢钰的特殊情况，这确实是一个恰当的选择。
林朝华相信，皇帝若是听见了这样的要求，会很欣慰的——总算有个配合的了！
结果谢钰说完了，转头再问林朝华进宫的详细情况。
林朝华看了窦礼一眼，心想这事儿也不可能瞒得住。
就将自己进宫的经过，一五一十的直接说了。
窦礼听见自己母亲被怼的经过，嘴角抽了抽，但到底没发表意见。整体保持住了那种高冷的感觉。
反而是谢钰听完之后点头道，“天下间男子可以分个士农工商，可以入为相出为将。女子又不差什么。皇后殿下以自身的标准规范天下所有女子，确实不妥当。更何况，就我所见的男子，真喜欢《女训》上描述的女子楷模的，十个也未必有一个。他们当然不介意主妇都变成这个样子，反正还有妾室和青楼。但做主妇的岂不是都被坑惨了？”
窦礼：？？？谢钰你为什么不学林朝华控制声音范围。你知道这是大街上我们走得很慢吗？
林朝华也很震惊。
她当然知道谢钰是在帮她说话。但感动也不用放在现在。而且她是真的惊讶……
“谢钰你居然看过《女训》吗？”
谢钰还惊讶呢，“都刊印天下了，我为何不能看过。”
林朝华再次想起来，这厮在丰实书院时的成绩是不算差。
“你又见过多少男子，倒是那么肯定大家都不喜欢那种模样？”
谢钰道，“这也不用见多少个。只要看看京城贵女，哪种类型的倾慕者多，也就知道了。至少现在，她们还没因为《女训》变成一个样子。”
林朝华想了想：能骑射，有才华，或者有个性的。
吐槽实在是犀利，窦礼无法再当做没听见了。
那作者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他还没有了断尘缘。
只能开口，赶紧转移话题。
幸而，谢钰和林朝华都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见他不肯忍了，自然也就不再说。将和谐的氛围一直保持到了天工部。
天工部建立在郊外一座山腰上。事实上新开设的那些部门，除了龙骧卫和鉴古司，都在郊外山区。
林朝华被领进门没多久，就看见她的大堂兄林朝承匆匆走过。
还没打声招呼，他就匆忙行了半个礼，跑掉了。
林朝华甚至怀疑他没认出她来。
当然，这位早年还没上古复苏的时候，就已经拼到了大匠的位置，大有以工部为家的气势。那时候林朝华和他见面就极少。
更别说现在。
一时忽略，大约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