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狂士楚歌(1 / 1)

这个动作太过显眼,一下子打断荀彧的遐思。

荀彧下意识地顺着竹简消失的方向望去,发现郑平正一手握着竹简,神色浅淡地看着他。

不及思索,荀彧已意识到不妥。他正要为自己刚才的失神道歉,郑平已打开那只竹简,念出其中的内容。

“(孙)权征黄祖,丹阳太守(孙)翊性烈暴戾,所属多有不满,丹阳都督郡丞妫、戴二人寻孙氏家将杀太守翊,又杀孙河,欲献丹阳郡于公……”

这是驻守东吴的探子传回来的情报。去岁孙权征黄祖,孙权的亲弟——人称小孙策的孙翊被部将联手害死,那几个部将还杀了孙氏宗族的孙河,写信给曹操的部将刘馥,意图献上丹阳郡来寻求庇护。

荀彧方才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军情而出神,结合史书的记载与这几日的朝中局势的变动,郑平基本猜出荀彧心神不宁的真正理由,但他故作不知,抖了抖手中的竹简,以一贯听起来不客气的语气“嘲弄”道:“令君出了半天出了神,就为了这个?”

荀彧隐隐觉得郑平似乎已看透了一切。可既然郑平没有点出,他也不愿主动提及,顺着郑平给的梯子拾级而下。

“献丹阳一事或许有诈。宜令刘馥静观其变。”

郑平放下竹简,没有接荀彧的话茬。

他对军机一事兴趣缺缺,却也不是真正的军务小白,多少能明白荀彧的顾虑。

献城一事远没有那么简单,哪怕孙权出征,留守丹阳的同母弟孙翊已被杀,丹阳一地依旧不是一个郡都督与一个郡丞说献就能献的。

何况孙翊死得蹊跷。妫、戴二人官职不低,族群又在东吴,即便孙翊脾气再差,以二人的前途与族群规模,谋杀孙翊一事和自毁没有区别,显得很不合理。

郑平心中有一个猜测,他认为荀彧或许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始终不能完全断定。

因为这个猜测略有些匪夷所思,按照正常人的动机而言,不应该——至少目前不应该这么做。

郑平知道这封军机曹操必定看过,便问荀彧道:“对于此事,司空可有说过什么?”

荀彧如今一听到曹操的称谓便不由生出难以抵御的无力感。他抛去纷杂之思,将这块竹简收入匣中,系上赤绸,温言道。

“未有言语。”

或许是因为忙碌,或许是因为有所避忌,司空与他探讨军机的时间日益渐少,对江东传来的这份军情更是看过就罢,未在他面前展现分毫。

郑平笑道:“未有言语,那便代表司空心中已有答案。”

就不知道曹操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依照常理而言,孙策离世未久,年轻的孙权还未彻底稳固江东的政权,内有江东豪族虎视眈眈,外有曹操、刘表等诸侯伺机而动,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下。在这个情况下,宗族英才的力量显得尤为重要。尤其是同根连枝的亲兄弟,等同于孙权的最值得托付后背的臂膀,孙翊对于孙权的价值可谓是不可估量。

若只依照这个常理分析,孙翊的死撇开个人因素,似乎更有可能是江东豪族为了削弱孙权力量而设下的计谋。

然而郑平与荀彧却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与正常人的动机不想符,一旦为真,却会令人惊愕于谋划者的城府与决断。

——妫、戴二人仿佛失了智一般地谋害孙翊,若这谋害不是为了自己谋利,也不是出自江东豪族的怂恿,而是出于江东掌权者本人呢?

他们都想到了另一个情报——在孙策临危前,江东众臣曾一致推举勇猛如孙策的孙翊,是孙策力排众议,执意选了孙权接手江东之业。

孙策虽脾气直烈,眼界与智谋并不输于旁人。他选了孙权继承基业,自为明智之举。孙翊勇烈似兄,却不如孙策孙权通透机敏。若江东豪族为了发展自身权势,改立孙翊为江东继承人,只怕江东话事权将会落入地主豪强之手。

从这个角度上看,孙翊的死对孙权,对孙氏集团而言并非全无好处。

只是孙翊对于孙权的意义始终利大于弊,孙权没必要为了一个八字没一撇的隐患而冒险除去孙翊。何况孙权今年不过二十又三,若他能因为一个还未发生的可能而对亲兄弟下手,那他这个人的城府与果决未免太令人发指。

“若断定此事确为孙权所为……司空怕是会尽早南下,出兵攻打江东。”

甚至都不用确定,只要这个猜想占了绝大多数可能,曹操就会想办法尽早除掉孙权。毕竟谁都不愿意放任一个年轻而心智可怕的强敌恣意壮大,定然会趁他还羽翼未丰的时候将他削草除根。

郑平不知道历史上的曹操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贪功冒进地进攻江东,也不知道这个平行世界是否会因为蝴蝶效应而产生历史线的偏移。

“孙翊之死是否与孙权有关”乃是一个薛定谔的问题,或许有或许无,真相与答案恐怕只有孙权本人知道。

实际上郑平并不想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一个二十三岁,接连丧父丧兄丧母又丧弟的年轻人,哪怕他在历史上以权谋制衡之道著称,郑平也更愿意将他视为一个普通人。

因此他在荀彧说出那句话后只是平静地凝目,从容地转开话题,与荀彧继续进行公事上的对接。

大约是“薛定谔的问题”对曹操的判断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曹操加紧时间清除就在冀州的袁氏残部,对降而复叛的袁谭也没有留手,比历史上更早几个月打败他,尽解后患。

清理袁氏残部后,曹操又以最快的速度横扫境内与边关的贼寇,防止他们作乱。等站稳脚跟,曹操又忙不迭地将进攻乌桓的计划提上日程。

这一日郭嘉受了曹操的示意,带着探口风的心思来找荀彧喝酒。

他与荀彧出自同郡,早年就有交情。郭嘉效忠曹操也是经由荀彧举荐,是以他与荀彧的关系非比寻常。

郭嘉到的时候郑平也在。因为公事上的联系,郑平与荀彧的接触多了许多,所以郭嘉并不觉得奇怪,态度自若地过去与二人打了个招呼。

郑平一见到郭嘉,就在他的几处面上逗留了片刻:“‘奉孝昨日宿醉,今日又来寻人喝酒?”

郭嘉已知郑平略通医术,擅长望切,对他知道自己宿醉的事毫不意外。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没有酒瓶,没有主客意识地在荀彧对面坐下。

“今日过来只为了寻文若叙叙旧——当然正平也可理解为‘身负使命,不宜饮酒’。”

他没有隐藏自己领受曹操之令的事,说是作为游说者而来,却没有任何游说的自觉,将一切都公开、透明地摆在明面上。

“嘉今日前来是代主公一问:文若可有与主公结为儿女亲家的打算?如果有,皆大欢喜。如果无,那嘉便要尽力游说,顺便在文若这儿讨一副筵席。”

即便已对郭嘉的脾性无比了解,在郭嘉如此直白的“游说”下,荀彧温和的眸中还是泛起一起无奈。

“奉孝知我心中之意,何故白走一遭?”

郭嘉一如既往地揶揄道:“总要做做样子,好让主公知道我不是一吃白饭的。”

郑平等他二人说完,方对郭嘉道:

“不过是宿醉,却呈出一副纵/欲过度脚步虚浮的模样。奉孝不若让我把一把脉为好,正是有病治病,无病让衡开一剂药助你得病。”

虽然遭到了嘲讽,对面这人的话说得极为难听,郭嘉却没有任何生气之意,利索地将手腕伸了过去。

“这正是极好。今日未能成功说服文若答应结姻之请,不如让正平一剂药将我药倒,也好躲过主公的一阵排头。”

郑平没有再与郭嘉对着贫嘴,他仔细诊断郭嘉的脉象,发现出了因为饮酒饮出的小问题,并没有任何严重的病灶。

为了不诊错,他又让郭嘉换了一只手,按脉许久,面色沉然道:

“毒已入脑,亟待解之。”

郭嘉听得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毒?”

“嗜酒之毒。”郑平不善地瞥了他一眼,收回切脉的手,嫌弃地让他坐远一些,“酒虫入脑,再好的医者也无法助你调养生机。你现下并无病痛,身体机能却已趋于溃败,宜戒酒调理。”

郭嘉听不懂身体机能,却大概能猜到这是什么意思。

要在郑平初次与他见面,为他望诊的时候就建议他戒酒。然而他这番戒酒戒了六七年,始终没有戒掉,反而变本加厉。

郭嘉并非不信郑平的诊断,也不是非要折腾到自己生病。怎奈他嗜酒如命,于旁的事怎么都可,却唯独少不得酒,只得次次辜负郑平的忠告。

如今郑平又一次与他提出警示,郭嘉听入耳中,记入心中,怎奈……

“嘉的口与手有自己的想法。”

郑平闻言,取出针砭用的、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大针,“这针砭亦有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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