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盛立元仍处于状况外,用天方夜谭的眼神看向盛明澜,滑稽地嗤笑了声,一脸不信地抽过文件打开:“什么大伯不大伯,你爷爷这辈就我一个独生子,不要随便拉个旁系的远方亲戚……”
盛立元不知看到什么,话音骤然降了下来,眼睛死死盯着文件一动不动。
正午窗外的阳光毒辣,透过玻璃,照得他眼前有些眩晕,以至于有点分辨不清a4纸上检测结果一栏显示的内容。
【样本点位相似率达到99.99%,样本之间存在亲子关系】
盛立元盯着短短的一行字,脑子突然开始有点转不动。
谁和谁点位相似率达到99.99%?
又是谁和谁之间存在亲子关系?
他动作几近粗暴的将纸张往前翻了翻,1号检材与2号检材上的姓名登记赫然写着盛兴学与苏安文的名字。
苏安文是谁?
盛立元脑袋混沌得转着,猛地抬头看向盛明澜刚才介绍的那个叫“盛安文”的男人。
纸张的边角被他揉进掌心,盛立元视线冰冷地扫向一旁的盛明澜:“你造假出这样的狗屁鉴定报告到底想做什么!”
“造假?”盛明澜惊讶笑了下,道,“造假是你另个女儿才会做的事,我可不会。”
她说着目光示意向枯坐在轮椅上显得静默无比的盛兴学,耸肩建议道:“你与其在这儿跟我讨论这些有的没的,不如问当事人来得方便快捷。或者你也可以问问你最相信的妻子,他们了解的可都比我齐全。”
盛明澜的语气过于从容与笃定,让盛立元这一刻才渐渐有种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实感,他不敢置信地回头朝盛兴学和沈云看去:“什么意思,你们早就知道,就蒙我一个人在鼓里?”
沈云慌乱地起身,握住盛立元的手:“不是这样的立元,我是怕你难过多想。况且只要不说出去,爸他还是只有你一个儿子,盛家一样还是你的。”
这句话无异于变相承认了鉴定书的真实性,会议室里想起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
相比于场上的混乱,苏安文站在盛明澜身后,显得局促又沉默。
他虽然也拥有一家医药器械生产公司,但与盛世集团相比,始终只能算是间上不了台面的家庭小作坊,尤其此刻受到周围一众股东探究的目光,越发手足无措。
他今天答应过来,其实不是为了什么家产纷争,而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的。
苏安文为自己鼓劲地攥攥手指,在众人没有注意的空档,朝坐在轮椅上的盛兴学走近一步。
他蹲下身攥过对方的手,轻声问道:“学叔,明澜告诉我,你是我亲生父亲,我们第一次见面也不是在盛世集团举办的创业大会上,而是在我进福利院之前……我从小到大,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学校里惹的麻烦,其实都是你为我摆平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盛兴学垂眼看着蹲身比他还要矮上少许的苏安文,身体僵硬,仿佛哑了声。
苏安文跟他们盛家这些子孙太不一样了,他踏实勤恳,有时候单纯死脑筋到甚至可以说是愚笨的程度,然后经常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骗着耍。
盛兴学从前为他摆平时,也曾感慨过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是这副德性,但时间久了,苏安文反而成为他心中最温软的一块地方,每每看到苏安文脸上露出毫不保留的真诚笑容,他自己也会跟着打心底里快乐起来。
若是换了寻常人,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弃养在外直至中年,几顿吼都算是轻的,他却还是像惯常的那样,说话不会丝毫急眼。
对着这样的苏安文,盛兴学实在说不出半句谎来。
他与苏安文无声对视半晌,盛家旁支的亲戚们像一座乌压压的高山,立在一旁的过道上,他知道一切木已成舟,承认与不承认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他闭上眼,点点头,声音有些闷厚沙哑地应了“是”。
苏安然像突然卸了身上的力气,神情喟然。
盛立元却是反应剧烈,一把挥开桌上的几杯茶水,怒吼道:“你还敢说是!既然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为什么不瞒得彻底一点!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算什么!你要害死我对吗!”
茶杯落地溅开碎片,好在茶水放了一阵子,水温降了不少,站的最近的盛明澜和沈云两人没有被烫伤。
场上众人都被盛立元这声揭斯里底的怒吼吓到,萧宁恪尽职守连忙上前,将盛明澜护到后头。
盛兴学在喧闹声中神色平静未变,他眼睛看着地面,话却是对着盛立元说的。
“阿元,谁都可以怨我,但你不能。”
他说着眼皮微抬,视线飘到沈云身上,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因为你和我一样,说起来,你该是最能懂我的那个。”
盛兴学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像扇了两个巴掌在盛立元脸上,深入肌底的疼。
沈云注意到有股东拿出手机拍照,连忙打断道:“这次股东大会先到这里结束,大家都先退下吧。”
股东们还算有眼力见,未做拖延,自觉起身离开。
然而盛立元在盛怒之下,面容扭曲成暴怒的狮子,没等外人全部走出,就朝盛明澜推去:“盛明澜,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是你爹,我的东西早晚会留给你,你找个私生子回来跟我抢财产对你有什么好处!”
门口股东被声音吓到,纷纷回头望来,萧宁手疾眼快地将扑来的盛立元挡住。
盛明澜就这么隔着点距离,安全恰当,以至带了点置身事外的冷漠视角,微笑道:“您不觉得现在这幕非常熟悉吗,你带沈云和沈光惜进盛家时就是现在这样。你想要理由,我可以给你很多。”
“大伯是你亲兄弟,他在外面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但你却从小享受到大,这都是你该让他的。”
“你们都是爷爷的孩子,爷爷对你们一定会是公平的。”
“多一个兄弟,以后还有人跟你聊体己话,一家人相亲相爱的多好呀。”
随着盛明澜缓慢细数出的那一句句话,盛立元脸色变得煞白——
这些全是他曾经对盛明澜说过的。
“光惜是你亲姐妹,她在外面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但你从小享受到大,就不能让让她吗?”
“你们都是爸爸的孩子,爸爸对你们一定会是公平的。”
“你看,多一个姐妹,以后也多一个人跟你聊体己话,一家人相亲相爱的多好呀。”
“……”
从前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像用无数个留声机同时打开播放,回声般在他耳边来回折磨响起。
盛立元无东西可扔,只好一边嘶吼咆哮,一边发疯似的抓狂踹椅子。
沈云紧抵牙关,眼睛通红地站在一旁,她不敢拦,也不敢说任何安慰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在盛立元脸上看到后悔的神色。
盛明澜已然无所谓地转过身,看向舅公舅爷们:“我爷爷的财产公证收回就麻烦你们来处理了。”
说着冲人微微鞠了一躬,便朝会议室外走去。
萧宁借此脱身跟着追上。
盛家旁支们对今天所见都有些唏嘘,不过人活在世,只要年岁够大,什么样的景象都能见到。
其中一位代表对盛兴学道:“现在去公证吗?”
盛兴学沉默看了苏安文一眼,收回视线道:“去吧,老了身体不行了,省得下次还要再跑一趟。”
苏安文来前有从盛明澜那儿稍微听说一点盛兴学将付出的代价,虽然现在还无法对他叫出父亲二字,但嘴唇翕动少许,还是站起身帮忙推他的轮椅,低低道:“以后我养您……”
盛兴学怔忪片刻,沧桑布满皱纹的眼角闪出点湿润来。
大约过了半小时,盛立元与沈云才从死气沉沉的会议室里出来。
盛立元不愿与沈云同行,径自驱车离开。
沈云缄默地招了辆出租车跟在后面,两人也算前后回到老宅。
盛光惜听到进门的动静,兴奋地从楼上跑下来:“爸,妈,怎么样了,爸爸拿到董事长的位置了吗?”
盛立元却像被人突然点燃了引线,一把拂倒立柜上的好几个古董花瓶。
一个接一个,瓷器碎裂,在柔软的地毯上迸开,依然发出惊心的声音。
盛光惜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盛立元,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沈云,害怕道:“妈,爸他怎么了。”
沈云看上去挺直着脊背,实际也被接连飞到脚边的碎瓷片激得脚下虚软了一下,指尖都在颤抖。
她心神恍惚,甚至提不起让盛光惜安静别说话的气力。
她知道盛立元此刻宣泄的这些,只是因为苏安文的出现,一下子乱了他的心神。
但嫌隙一旦种下,就会长成参天树木横亘其间。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家不成家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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