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一
小时候真傻,居然盼着长大
————丰子恺
2006年9月，s市的秋老虎徘徊不去，气象预报显示,这天的最高气温达38摄氏度。
刚开学这阵，余十音不用顶着酷热赶去学校,下午的第一、二节是文化课，她可以在家里悠哉上网。
章念听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问：“加加,乐理作业这么快做完了？那我可要练琴了。”
她眼睛看不见，只听见十音不在钢琴前，屋子里有鼠标滚轮的声音。
“您练吧，老妈,”十音衔着冰棒答,“老师给的作业量偏少,我明早得让汪老师多布置一点，在家学习太没劲了,我想早些赶上我的同学,宁可回去上文化课。”
“没问题，你自己安排。”
身为一名千里挑一、通过三试选拔，成功插班s音院附中钢琴系的高一新生,入学前夕,老师耐心地帮助十音分析了她与本校学生的差距。她最大的问题倒不在专业，而在于她此前接受的乐理训练及储备，太少了。
好在,凭着之前三年鸡血初中的底子，十音通过了附中教务处安排的文化课免修测试。这样一来，她每天至少腾出了四节课的时间，专门用于恶补乐理。
老师推荐了几处适合新生的乐理补习小班，老爸挑选了其中那位履历最为优秀的s音院研究生，直接邀他每天晨间上门，为十音一对一教授两节乐理课。
午后则为作业时间。
章念还在调弦，十音正在浏览校园论坛，又说：“老妈，我发现哦，每天少上四节课有个很大的缺点。开学都十多天了，我可怜巴巴的，一共才交到十来个新朋友！”
“不少了，你真像你老爸。”
十音不忿：“才不像，老余可开心了，在s市就有老朋友，我得白手起家。”
“那你错怪老余了，他那么忙，哪里有空会友。”
十音感慨：“学校的社团都是小学初中一路跟上来的，招募新人的好少哦。”
“你从前加的那种室内乐社就很不错。”章念提醒。
“室内乐社团？有也不行！”
章念不可置信：“你不自信？”
十音注视着屏幕笑：“老妈，这是自信的问题么？你还当是在实验初中，我带一把提琴就能跑去忽悠，这里大神云集，我拉的这种儿童小调，是要笑死人家吗。”
“不一定。”
章念是有些执念的。
三岁时的加加，就是一个一根筋的固执小孩，乐感音准那么好，偏偏决定弃小提琴改学钢琴，启蒙老师兼母亲的她，至今还有些耿耿于怀。
但又能怎么办？事实证明，加加对钢琴并非三分钟热度，十余年来，小姑娘一直在用狂热践行自己当初的决定。
“要是有重奏乐团招募钢琴的，我一定去考考看。”十音岔开话题，“课余也不用一直玩音乐吧，我考虑加个舞蹈社。”
母亲说：“舞蹈社里全是女孩吧，还不如报个球类社。你老爸上次还说，你自从备考附中，现在连爬个山都喘，需要多多锻炼。”
十音接着浏览：“有道理，跆拳道社也不错……咦，居然还有自由搏击社？好棒，太帅了吧。”
十音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张海报上，画面是抓拍的，小哥哥对抗中踢腿的样子，不过只是一幅背影，已经帅炸了。
她站起身，试图照着屏幕中人的姿态比划，还特意探身去照了一眼镜子。当然是学不像样，总差点什么，她叹了两声，坐回屏幕前，一双乌瞳仍透着热烈的光，真是被照片惊艳到了。
章念虽然看不见，心思却很敏锐，在一旁笑：“你老爸可能要赢。”
十音回神嗤了声：“怎么有你们这种父母？押自己的小孩早恋！”
“你老爸认为也不算早。”
“您也这么认为？”
“花样年华，尽情地享受爱情和失恋，是很美妙的事情。”
“哟，还咒我，服了你们章鱼夫妇！”
章念的琴声旋即响起，爱的礼赞！
十音扮个鬼脸，谈什么恋爱？这种赌老余必输无疑。
附中的专业课业不轻松，但也许是艺术院校的缘故，谈恋爱的小孩真是不少。
她新认识的吕宋宋就有男朋友，拉小提琴的，是弦乐系主任尹老师的亲侄子。
传闻那男生有点管头管脚？反正麻烦。
弦乐系多名同学暑假都有外出比赛任务，连之前的军训都请了假。宋宋的这位管头管脚的男朋友，十音还没机会在学校见到，不过十音对弦乐系男生的印象还是很深刻，因为他们其中的一位，军训头天在训练场上晕倒了。
十音又扫过一眼屏幕上的那张海报，这种高大修韧、肌理匀称的完美体型？网上找的模特图吧。
妈妈的琴声柔美悠扬。十音继续查询社团，她感兴趣的社团很多，校园论坛的社团区几乎都是沉底的历史招募贴，新学期招新的社团太少了。
不过十音认为，人家只是不公开招新罢了，她厚着脸皮，给意愿社团的社长一一发了自荐站短。
自由搏击社她也发了。十音小时候学过几天跆拳道，她并不懂，自由搏击仅仅是规则上的不同么？她坦承了自己的疑问，并在站短中认真承诺：加入前会做好功课。
事在人为，被拒绝不丢人，不入团也可以交个朋友。
社团版块太过沉寂，十音逛完，直接点入了校园活动版，因为她发现今天中午居然有人在那里发了新帖。
帖子的主题是“为期末二重奏招募钢琴伴奏”，贴中指定只招募女生，合奏曲目为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第一乐章。
也不知这人是来招钢伴，还是来砸场子的，发了一段黑键练习曲的演奏视频。
十音戴上耳机倾听，这种炫技视频如果出现在寻常论坛上，会产生相当惊艳的效果，但发在附中论坛，又显得有些欠揍了。
至少在十音的严格评判中，它只能算是一段无功无过的演奏。
回帖中已经有人在质疑楼主，咦，按照回复信息，这位楼主的女朋友就是吕宋宋？看回复者的意思，尹嘉陵的钢琴很差，弹奏者不可能是他。
视频里的男生显然具备良好的童子功，肌肉松弛、触键专业，每一个音符也都颗粒晶莹。
但十音能看出来，这人应该较少练习钢琴，手腕的跑动上是有少许迟滞的。他的左手明显强于右手，在曲终处，手指居然有揉键动作……
这个小细节着实把十音看乐了，她小时候刚学钢琴时也有这个毛病。
这位是弦乐生无疑了，超可爱。
手也好看，十指白皙、骨节分明，赏心悦目。
十音挪不开眼，觉得这双手似曾相识。
不过她旋即就否认了这种猜测，从前的钢琴同学里，没有那么好看的手，更没有兼修弦乐的。
演奏者指尖透出的力量感和自信，以及那一丝漫不经心……他也不可能是她见过的那几位羸弱瘦削的弦乐生。
难道是在梦里见过？
《春天奏鸣曲》是妈妈爱的曲子，她也是从小就很喜欢。
要应征么？和自大狂的排练，会是一个挑战。
十音不怕挑战，她又观看了一遍，回帖调侃了两句，mark一下先。
电话铃响，司机等在楼下了。
十音关上电脑，下午第三节是专业课，她得赶回学校上课去。
**
隔了几天，余十音发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她交朋友。。变得比开学时容易了。
问题在于，她还没恢复回去上文化课呢，好几次居然有人跑来当面确认：“你就是余十音？十音你好呀，认识你很高兴，我是……”搞得就像是慕名来的。
她连一次校园公演都还没经历过，就那么出名了？
直到有一天，吕宋宋居然领着位高个浓眉的男生来了。
来人劈头也是那句话：“你就是余十音？十音你好呀，认识你很高兴，我是弦乐系的尹嘉陵。”
原来这就是宋宋的男朋友，他长得并不像是会管头管脚的人，更没有十音想象中那么弱不禁风。
他看上去很正常，恐怕是弦乐生中的异类。
十音这才想起来，自从让汪老师加多了乐理作业，她没空再去上网，校园论坛的事被她抛诸脑后了。
当晚，十音又去了论坛，有些社团发来了回信，她一一回复，最后去浏览了一遍那个钢伴招募贴。
它已经是校园论坛上最火的热帖，她当初的回帖也被盖了高楼。
不过十音发现，这位尹嘉陵同学下午的叙述实在有几分片面。那位被他竭力鼓吹的十全十美的天才梁孟冬同学，怎么有点人缘不太好的样子？
有些回帖已经到了人身攻击的范畴，梁同学说不定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被在网上这么公开处刑、诅咒，她觉得这不公平。
“十音，你会答应合奏吗？”吕宋宋在电话里问。
“我挺想答应的，只是最近的时间特别紧，我的乐理很差，正在拼命补课，过阵子还有个比赛。”十音实事求事地答，“我尽量挤挤看。”
如果有时间，她真是挺想答应的，她为那个回帖感到抱歉。
平心而论，梁同学的演奏已经很打动人。然而打字看不出语气，她说他揉弦的那句，本来只是她自己的童年体会，现在回看，竟带着些嘲讽意味，不会伤到人吧？
“梁孟冬这人，有一点点……难搞。”宋宋忧心忡忡，带着那种既希望十音答应下来，又怕她跳了火坑的矛盾语气。
十音反被激得有了一点点信心：“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嘛。”
难搞的合奏者也能搞定，她就会变得更厉害！
十音的确很忙，那之后宋宋很久都没再找她提过合奏的事，她再一次地把这茬给忘了。
秋天来得迟，却终究还是来了。风愈来愈清澈，日暮也愈来愈早。
这天宋宋打电话找她，要十音来琴房一起看份谱子。要不是宋宋邀约，十音很少会在周末跑来学校琴房，家里的琴要比学校的好。
周末的琴房走廊极静，尽头的琴房里，有人在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
附中琴房的隔音很好，只有十音可以听见。
十音明明看不到任何画面，脑中却又始终浮现一双眼睛，她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它。
那琴声如水，和着梧桐的簌簌声，齐齐淌过来。它没过的却不是耳朵，它一层一层地漫上心头来，直至裹住心房。
尹嘉陵的手就在琴房的门把上，那扇门还没被推开，十音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怦怦如擂。
琴声没有停住，十音忽然想，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大概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