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源还在和十音闲聊,问她想喝什么。
十音笑着谢过,说随意。
琴声没有静止,绵延顺畅。不是孟冬那种熠熠生辉的冷冽音色,有一种云海独有的质朴力量。
“巴蒂塔真是杰作,用单行谱表、单件乐器就写出了完完整整一个世界。”
副厅有酒柜,各种设施完备,看得出杜源经常在这个地方消磨时光。
杜源给了十音一杯冰水,自己倒来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果木熏酿酒的气息漫卷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冬也是杰作。”他低声说,“说是上帝的礼物都不为过。”
但十音听到了。
十音正在组织应对的语言,发现其实不用说什么,杜源好像很兴奋,他有很多话想说,忽问十音会不会恰空的钢琴改编版。
十音和着广播内的琴声,在琴键上摸了两组,古钢琴的声音清脆、极富有金属感。她停下来,摇头笑了,说从前没试过,此刻只是现场听奏。
排练厅里除了琴声,听起来一切极静。但十音听得见,依旧有手指在谱纸上划弄,他们在做什么?是孟冬和云海在打暗语?
“好听,是那个年代。以后我们尝试合奏?”杜源端起酒杯,一口灌下,“这是好酒,换作孟冬,他也许会告诉你,不该是这个喝法。孟冬是极讲究的人,活在云端。”
十音只是笑。
“他看见你的眼睛,就从云端落下来了。”
“呃……”
杜源也许是喝得急了,忽然间添了一些酒意,他的双目锁住十音,在喃喃说,“世上也有一种人,他出生在泥沼里,看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念念……不忘。他多想从泥沼里伸出手去,他伸出去了,眼睛的主人却拒绝来拉住他。泥沼里的人,大概太过脏污了吧,小鱼你说,这是不是很残忍?”
爸爸说,加加的眼睛,像妈妈。杜源在暗指妈妈?
十音后颈发凉,强笑着说:“人和人之间,大概还讲一个缘分。”
“是。”杜源忽地轻笑起来,“说得不错,念念……不忘,因为前缘未尽,所以才会有现在,有今天,是不是?这真好。”
妈妈的名字反复出现在他的嘴里,突兀而难受,但十音无法阻止,杜源说得正畅快。
恰空极悠长。云海的双音处理得还不错,没有拉得太过撕心裂肺,尽管如果被孟冬听到,大概还是会把他贬到体无完肤,然后冷脸夸一句音准不错。
排练厅内起了脚步声,很轻,有隔音门瞬间打开和合拢的声音,闷且低。
是孟冬离开了么?
杜源没有发现异样,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痛快灌下,然后坐进一只夸张、厚重的巴洛克式沙发里。
他聊起他年轻的时候,在一个边远地区的实验室工作,夜里经常喝那种散装的烧刀子。
“因为便宜。”杜源在笑,仿佛那回忆还算美好,“那时候,我和若海、北溟……和那些公子哥看起来一样,都人中龙凤,都人模狗样。其实我们的底色不同,他们应有尽有……这一辈子就足够他们挥霍了。我不同,上天和我之间,有个秘密,你知道吗?”
十音是第一听他如此畅快地谈论私人的事情,他也不管她听了这些名字,是不是吃惊。
十音试探着问:“什么秘密?”
杜源指指天花板,笑声很神秘,那张脸有些痛苦:“上天欠了我一辈子。那时候我喜欢躲起来喝酒,一个人,喝到不省人事。”
杜源恢复了笑容,又灌下一杯,还是难掩兴奋。
十音坐在那家精美的雕花古钢琴旁,探究地注视这张脸。她看着这个自认被上天亏欠了的人,他已经喝了三杯。
其实眼睛轮廓的相似,哪怕是容貌的一模一样,又能说明什么?
杜源这样到老还在抱怨上天的人,孟冬的精神世界,根本无法抵达。这就是他所谓与众不同的阅历?
杜源酒量一般,目中的精光慢慢涣散开去,瘦削的脸不是普通人喝酒时的酡红,反而愈来愈苍白如蜡,配合他僵持而无生气的脸部肌肤,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愈发阴森了。
十音心头倒没升起多少惧意。职业使然,这种关头恐惧不顶任何用处,他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每一秒的决策才是决定性的。
再没有谱面上的划动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多余的呼吸声,云海是一个人在排练厅演奏。
孟冬去了哪儿?
幸好恰空是悠长的。
这两日十音耳朵灌满了孟冬的琴声,云海的演奏可挑剔之处自然颇多。还好云狐狸从前酷爱这首曲子,练了又练,他的瑕疵透过广播音质的打折,不很明显。
云海琴声里还透出其他信息,他精神状态良好,他预测的试毒事件还没发生。
这两人凑在一起,主意一个比一个大,专干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上次孟冬去南照音院探杜源伤势那回,十音想想就后怕。
这次玩得更大,调包?
“我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杜源在苦笑,“并没有,后来它又欠了我一辈子。前前后后欠了我两次的老天爷,你说要不要原谅它?”
十音觉得她无须作答,就让杜源说个痛快,也许还能听到些什么。
“人不能被原谅,但天可以。”杜源果然自问自答起来,“因为他送来了礼物。从前我爱喝酒,以为酒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像多出来的一辈子。冬日的暖阳、夏天的风,蝉鸣、鸟叫、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念念关注的都是这些尤为细小的事情,并以此为乐,她的心能穿过黑暗,直接看到那些最明亮的东西。”
他又在提妈妈。十音很不高兴,妈妈是非常有趣的人,关注小事是因为热爱每一天,可在他眼里妈妈好像是一个不接地气的公主。
杜源用错觉,念念不忘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我年少时不懂,这些年想,只要老天还给我一辈子,我也专门只看得到这些,无忧无虑地活。你……愿意响应么?”
十音没有回答,她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水杯想喝一口。
冰水的温度几乎压制住了它的气味。刚才她没有喝,此刻在掌心的微温里,那刺鼻的气味漫上来,又是氯.胺酮。
十音觉得恶心,还是作势喝了一大口,趁着杜源坐在沙发上倒酒的当口,她将那口水吐在了袖管内侧,迅速狠狠拧了把双侧的面颊,拧得生疼。
杜源又倒了一杯,十音揉了揉眼睛望向他,双颊绯红。
杜源从沙发里起了身。
他酒量远不及孟冬,此刻脚步略显虚浮。但他的情绪又极其饱满,饱满得快要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喝多、话也多,似乎只是因为高兴,特别高兴。
排练厅的恰空到了曲终,最后那个音回味悠长。
杜源往古钢琴的方向走来了。
十音被刚才的那一口水,弄得其实有点恶心。
广播内最后一枚自然泛音消失了。
杜源像是瞬间有了一丝清醒,按动广播器上另一枚按钮,很利落地说了一句德语。它在作对讲机用。
十音听不懂,但可以猜到一二。杜源应该是下了一个指令,那边有人,也应答了一句德语。
杜源说完那句话,目光再次投过来了。
十音对麻醉品是有少许过敏的,哪怕是往口腔里过了一回,她的反应也较平常人大,此刻脑袋都眩晕起来。面颊真是烫的,并不完全是被她自己拧的。
十音就势半伏在古钢琴上,感受肩上慢慢有了温度。
那温度是滚烫的,当十音只觉得它大概是吸血鬼的掌心,如刀似冰。
为了让杜源相信他们并未生疑,十音没有携带入武器,也没有带入任何对讲设备。她身上有一部卫星电话,但她刚刚暗中查看过,场馆内的卫星信号是屏蔽的。
她与厉锋约定的时间是二小时,也就是二小时之内,她和孟冬没有出音乐厅,厉锋视作一切正常。
十音半伏着身子,暗自在计算制服杜源所需的步骤。
应该是一步。她拍开这恶心的手掌,起身放倒这个人,只需要一部。即便杜源此刻身上有凶器,她也是压倒性的优势。
但她必须再忍耐一下留意一下其他动静,这个音乐厅里究竟有多少杜源的人?排练厅的云海会发生什么?孟冬又去了哪里?
排练厅外的地面有万向轮滑动的声音,像是医院的那种活动床,有若干脚步声。
那只手用指腹往她右肩摩挲了一下,停住摁在那里,十音恨得牙痒。
她决定再等一刻。
排练厅里,是有人在用力抬动什么。抬的也许是云海?云海被他们放倒了么?
万向轮接触地面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也许是因为上面多了一个人?排练厅的门被打开了。轮子车被推向了某个空空的过道,那些人在过道里小声说着德语,门有阻尼的铰链,合上的声音极缓极闷。
现在排练厅空无一人了。
十音觉得汗毛倒竖,头皮似有小针密密在扎,孟冬在哪里?
云海也许会去那个都是德国人的地方,那些都是医疗工作者,她稍后就去救他,但是孟冬怎么办!
肩上的手指又起了轻缓的摩挲,背上的热度升起来,耳畔也是。
她的卧底经历有限,云大队和云队对女队员向来是保护有加的,通常不允许她们单独出任务去。一般出的都是计划一、两天内完成的短任务,也都有现场同事接应保护。很多时候,生命或许也得置之度外,但她从没遇过这么恶心的!
除了……除了曹满那次,那时她还没有入警,是她此生的噩梦。
强烈的不适感漫上来。
十音在想,她真要继续装中毒?她应该直接踢飞这个老头!
外面有脚步声。
十音忍住了,他们进入音乐厅不是来实施抓捕的,是来营救云海、探寻秘密。
到手的杜源犯罪证据仍少得可怜,这时候就置杜源于死地,后续那些违规药厂怎么抓,大鱼怎么引?
还有柯语微,杜源一句也没提及那个女人,她不正是为他准备“礼物”的那个可爱上帝?
他为什么与“上帝”反目成仇,为什么互咬。对方刚刚在仙鹤谷遭了他杜源一场重创,也跑来了沧东,难不成只为带她两个小男朋友跑来这销金窟度个假?
她接着忍……
那滚烫的声音就贴在耳畔:“念念……”
烫如酒、冷若霜,又是妈妈的名字!十音连每一寸耳骨都在嫌恶,这魔鬼般的人,世间是怎么生就的?
身后有脚步声,她头晕得厉害,辨认不清,杜源的人?是打算把她也搬去什么地方?
十音切着齿,两个也罢,一起对付。她忍无可忍了,正在计算最后出手的力量。
有股不寻常的力道朝她后背伏来,几乎是半个杜源的重量,她的耳垂堪堪就要被他触到。
十音第一反应是要奋力挥开那如山倾倒下来的分量,背后却是倏忽腾地一空。身后有人脚步的挪动声,她顺着那声音转回身……
十音又惊又喜,她说不出话了,噙泪望他:“你……你真的吓死我了。”
杜源歪斜着半个身子,已处于昏迷状态,半架着他的人是孟冬。
“你怎么弄的?”十音刚开口问,旋即发现了孟冬手中的注射器,“老狐狸给的麻醉剂?他在现场找的?剂量给了多少?那老狐狸下手狠,我怕回头再调查他滥用违禁药……”
“谁吓死谁?”孟冬根本没理会她的话,脸色极阴沉,语调是担心的,“又中了毒?”
十音摇头:“过了一下口腔,吐袖子上了,没事的。”
她身形一个踉跄,勉力才站稳当。
“不是自称格斗高手?”
哼,人都贴上来了还装死!不会开揍的?
她干这工作真的合适?每次让他遇到,怎么都是这种场面。
再这样搞下去,从今往后允不允许自己照顾自己,他都得斟酌一二了。
“诶,这是和我计较的时候么,”十音说,“人,先说人怎么弄、老大在哪儿、我们怎么脱身?你弄得动他么?我帮你……”
“你没手铐?”
“带进来很奇怪,门口要过安检扫描仪。”
“找绳子。”孟冬拨开她,不允许她再触碰杜源,“再去找云海。”
十音正应着“好”,心里莫名有一丝小悸动,出任务时身边居然有孟冬,这福利是空前的。
她扫了一圈这间副厅,绳子没找到,耳朵却跳了一跳,身形骤然僵了,她轻拍孟冬,压低了声:“有人,很近。”
踢、嗒、踢、嗒,愈来愈近、愈来愈急迫。
只有一个人,落足特征是极易分辨的那种,是……女人的高跟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字多~我继续努力
冬哥:我想要点福利
大纲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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