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与热带交界之地的三月,午后的日光很肆意,蓊郁叠翠。
这是得天独厚的地方,北回归线附近仅存的绿洲。
遮天蔽日的植物妖冶而矫健,它们一直在等待雨季,好争相开出艳丽的花。密林的深处,各种陆栖脊椎动物奔走、穿行。
云海早到两天,但他还没有找到孟冬所在的那个摄制组,按照定位,应该就在附近了。但实际并非如此,这个植被交叠之所,看似定位就在前方,在现实的景观中,眼前却可能是悬崖、没有出口的溶洞、水势湍急、前路难辨的河流……要怎么过去?
其实十音和云海都没能顺利会合,此刻她和云海正在通话,云海的定位就在前方,但出现在十音眼前的,分明是一处悬崖。
“你上来,我前头路都没有,跳到你的点上去,那不得摔死?”十音对着电话说。
“你下来。”
“老大你一个人,我那么多人呢,上来。”
二人其实是在阐述观点,口气听起来倒像杠上了。
苗辉江岩知道他俩是杠惯了,兀自在发笑,厉锋听不下去,太看不上云海了。
但云海应该隔得很远,植被密布的空气中,十音截获不到他的声音,估计方位上依旧有一定的误差。
“我纯徒手,连一把登山镐都没有。”云海在话筒里说,“你从你的地势观察一下,我这地势部分区域有瘴气,很多路需要绕,还有条河,可能通地下水源。我昨天在一个地方扎营,找到过一个镜头盖,一小截松香。”
“老大,”十音嗓子发干,“你别吓我。”
“你真得下来。今天吴狄提供的方位离这里很近,我怀疑摄制组也许迷路了,也许有人受伤……我从m国那头进来前,那边的山民告诉我,这一片叫仙鹤谷,虽说穿过去,两边各自是我省的沧南和沧东,但没有当地人带很不好穿越,我本来不信,结果自己都差点迷路,好在现在已经摸清了。”
“节目组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十音颤声问,“这在m国那边属于什么地方?”
“从前是种植基地,后来被军政府勒令改种甘蔗。仙鹤谷周边都是查鹏的势力范围,本来只执行了一半,其余那半照样在种罂粟。但他去年突然主动归附了那个财团,有了新的制毒基地,离仙鹤谷很近。”
“他们选这里绝对是故意的。”
“别多想,”云海说,“抓紧找到人。”
根据云海实测的他所在地海拔高度,十音计算了一下,找了个安全支点,往崖下探看。
十音正在检查脚下地质,测算保护绳的固定点,彭朗在打下手,点数并检查锚钩,厉锋有反对意见:“这不安全。”
苗辉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暗地对彭朗嘀咕,看到没,四队的人真没吃过什么苦。
厉锋觉得匪夷所思:“这附近没有保护装置?就这么徒手降下去?”
开玩笑。
他最看不上云海的就是这点,还和十音杠,他有什么理由不上来,让姑娘下去救他?也不看看这有多危险?
云海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遇到十音那么死心塌地的傻姑娘。
苗辉不齿的却是厉锋,厉队难道没做过徒手速降?
别看四队的人平时各个走路生风,果然都是狐假虎威,队长就是个空降的公子哥,什么历练都没经过,好意思处处比着我们云队!
“这地方又不是游乐场,连蜂窝网络都没有覆盖,哪来什么保护装置……这种荒郊野外,难道还给我们配个攀岩教练不成?”
厉锋被说得面上一阵青白,十音不想浪费唇舌,表示这里崖壁斜度得当,她可以先攀下去看看。上头有他们看着,主绳可以用于辅助保护,锚点和锁扣只要运用得当,行动是非常安全的。
苗辉争着先下去,十音已经给自己的腰上系了安全扣,绑好了主绳:“小苗你经验多,替我们守着固定点,我带彭朗先下,如果下面什么都没有,肯定得折回来再做一次攀岩,还挺消耗体力的。我俩最近日常一直在训练,体能状态应该相对好些。“
苗辉点点头,厉锋是个特别要脸面的人,关系到体能,那还得了:“那我陪你下去。”
十音接来苗辉递来的登山镐:“厉队,你就听我的。你和小苗一会儿其实更辛苦,行李、饮用水和食物、电台、所有的设备都得你俩护送下去……还得把江岩弄下去呢。你就在这儿等我信号。”
“……好吧。”
彭朗体能的确不错,已降了小半程,边喝水边与十音朗声说笑,十音也在相近的位置,擦了汗,抬头与上方的苗辉反复确认固定点的安全性,又指点着彭朗下降时的每次锚点选择。
江岩俯在崖边,低头看快深不见底的崖壁,相当绝望地闭上了眼。
苗辉宽慰他:“以厉队的体魄,一会儿背着您下去绝没问题。”
江岩被嫌弃,更郁闷了。
厉锋给自己点了支烟,给江岩苗辉一人递去一支。江岩本要接,苗辉赶紧阻止:“厉队,这个习惯可不好,这会儿这里还是旱季,不安全的,您还是忍着到有水源的地方抽吧。”
厉锋一手将烟捏灭了,有些烦躁。
这会儿只有在对讲机里,才能听见十音和彭朗的声音了。
电台的声音有些嘈杂,彭朗已经落地,正用对讲机和苗辉确认周边情况:“余队说我俩先探一探路,让你们继续等信号。”
苗辉:“收到。”
彭朗身边的十音在给云海打电话:“看不到你……什么,你的意思是氯.胺酮?”
厉锋是偶然听到的,一怔。
他听不见,云海是在告诉十音,刚才在一处地上找到几个蛇皮袋,每个蛇皮袋内都套有一层塑料袋,袋底有粉末状残留物,他通过嗅觉初判为氯.胺酮。云海在这种药品上的判断力通常无误,十音正不安地与他讨论。
这么糟心的地形居然有人穿越这里运毒?
这种运毒成本,着实是算不过来的。何况现在蛇皮袋是空的,里头的违禁药品去了哪儿?
厉锋心神不宁,他拿起对讲机,往里喊了声:“十音?”
那头十音随口应了句怎么了,但她没怎么在意,继续在和云海对话。
厉锋犹豫了,想了想仍是没张开这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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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底地形相当复杂,十音和彭朗是从最高处直落而下的,但底部灌木交叠,几乎无路可走。反而侧面有些斜坡,虽没有行人踩踏的痕迹,但目测有路可通。
十音屏息聆听,辨认出某处有水声,泠泠如歌,同时,这声音她在云海那端的听筒里也听到了。
“彭朗,你跟我去找水源,标记好回来的路,等会再来找小苗他们接应我们。”
十音拨开密布的植物丛,顺着水声艰难前行,继续与云海核对位置:“我从声音判断,我俩可能就在某一段水源的两头,我在下游,的地势比你低,我要试着向这条河的中间,也就是斜上方走,剧组扎营地可能就在那里。按照声音方位,你应该向下,我俩正好会合。”
“好。”云海应着。
无论在什么地形,他俩配合过无数次,已经有十成默契。
往崖壁侧方位置向上攀了一段,十音知道离那水源近了。但十音听不到水声了,她告诉云海,那溪流好像在某一处阻塞住了,并不在流动。
云海那里的位置也发生的变化,“我听见脚步声,但不是你的,”十音对着话筒说,“有人的呼吸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有些乱,我认不出来……有回声,应该在一个洞里。”
十音领彭朗顺着水声的来处继续攀爬了一段。
彭朗有些惊讶于队长的听力,呼吸声?什么地方?
“云海?报你的位置。我这边没有河,但好像看见了一个溶洞入口。”
交杂痛苦、又仿佛是畅快无比的粗重呼吸声,男人、女人……那声音愈来愈近了,因为太过混乱,从声音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十音心情复杂,难道是因为那些氯.胺酮……她明白它的药性和功效。里头的人声绝不止二人,她脚步虚浮,勉力攀上一处略平坦的所在。
“我也看到了,”云海应该什么都没听到,还在那头苦笑,“但我怀疑这洞很复杂,有好几个入口,这里很空旷,面前有条溪,的确是不流淌,周围没有人。到处是那股气味,你小心点。”
“云海你别说话了,人声就在洞里,你……先别进洞,”十音在嘱咐,“我进我这边先看,彭朗你也别进,就在外掩护。”
“好。”
云海本想劝阻,该等会合了一同进。但他忽觉得十音的声音有些黯然,像突然变得沮丧,失了斗志一般:“你怎么了?”
十音没有答,声音很坚定:“让我先进去看。”
“好吧。”
洞外的日头还未开始西沉,洞内一片漆黑,骤然比洞外凉了许多,十音拧亮了头灯,扶着粗糙湿漉的洞壁行走。
洞内有细微的水声,水流极缓,也是几乎没有流动。底下像是有条不深的伏流,不知通向哪里。
十音摸着走了大约两分钟,才找到一处三岔口子,她贴着石壁判断,那愈发糜乱的喘息声来自左侧那个岔口。
十音顺着左侧石壁快步向前,生怕彭朗已经跟进了洞,特意对着对讲机里轻声吩咐:“彭朗你千万别进来。”
但彭朗没有应答,石壁太厚,信号已经阻断,连话筒内云海的声音都变得时断时续。
十音说不清此刻心境,无论如何,她不希望队友看见里头的任何事情。
现在氯.胺酮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烈了,这得是多少剂量?她有些恶心,喉咙口有强烈干呕的意愿。
那些声音简直是避无可避了,显然是麻醉药品服用后人的喘息声、虚幻、淫逸、轻浮……连同皮肉摩擦时的热意,伴着那窒闷的空气,益发清晰可闻,尖锐、刺耳。
虽说平时接线报去那些场所临检,这种场景她见过不少。多少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人,那一刻丑态毕现。或目光呆滞对闯入的执法者视而不见,或挥舞双手、兀自喃喃自语、或仍在糜乱交错里沉浸……
十音工作时从未觉得尴尬,那些人在她看来是一类人。能走上这条路,不是这几个,也会是其他类似的人,无一意外,多为个人选择。
但今天不同,她喉咙紧得难受,像被什么勒住了,挥不开。何止是恶心,羞耻?悲愤?这一刻她自己都怕看到任何场景。
她脚步沉似千斤,却不能停,她是来救人的。十音反复告诉自己,无论看到什么都要镇定,要宽容、要谅解,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陷阱、孟冬在哪儿?无论他是什么状态,他需要自己。
十音的耳朵有一瞬几乎听不见声音,洞内好像越来越缺氧气,空气中的气味……的确是氯.胺酮。急火攻心,加之幽闭的气息、刺鼻的空气令她神志凌乱,再仔细聆听,那些混杂的声音却又离她远了。
她走过了头,这个洞结构远比想象中复杂。
十音强打精神向前急走了两步,她脚下一滑,忽地顺着一段滑梯,滑跌入了一个浅潭,爬起来的时候身子全湿,她拼命攀着石壁起身,发现头灯已经直直跌入潭中,她正打算要捡,猛地看见眼前石壁的缝隙里,透出来几缕光。黯淡、微弱,却依旧有些刺眼,那是黄昏时分的自然光。
十音小腿浸在潭中,水微微凉。她向那光走了几步,潭底是个向下的斜坡,潭水骤深,没过大腿。她贴着那石壁,石壁是死的,但她好像重又听见云海的声音了,听不清内容,不是在听筒内,是耳朵里,那声音极近,正是从那光线的来处而来。
她想要喊一声云海,却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头益发的重。
那刺鼻气味还在,十音不知道是它淡些了,还是因为她的鼻腔已经适应。她试图从那透光的壁缝中汲取一些氧气,但她嗅到的是烟味。
有人在吸烟,烟从石壁缝隙里透过来。
“能不能不抽?”有人在说话。
这声音让十音一怔,泪几乎要掉下来,她不敢确认,脑袋眩晕得厉害。潭水应该很冰,她腿下发软,浑身却都热烘烘的。
“忍半天了,这气味呛得我快吐了。”漫不经心的沙哑嗓子,是云海正叼着烟,“你喝慢点,我还有水,没人和你抢。孟冬这是多少天没喝水了?”
对方似乎渴到了极致,拼命在喝云海的水,咕咚咕咚地猛灌,这吞咽声……十音愈发眩晕了,她试图找了石壁靠着。
“要说多少遍?让你叫哥。”那人在不满。
云海没理:“你家二货也在附近。”
“早不说!”那喝水声骤然停了,“人呢?”
十音现在得了足够氧气,这真的是孟冬!他安然无恙!?她尝试着发出声音:“孟冬……”但她不知怎么的,明明进洞前体力状况还非常好,此刻她却没有力气,声音绵软,以至于传不过去。
云海在说:“这里地形特别复杂,定位就在一个点上,我和她死活会合不了,现在说是进洞了,好像进了另外一个口。”
“她进洞了?”孟冬声音窒了一窒。
云海又往话筒里喊了声,刚才一直连通着,现在十音的话筒里和耳畔都充斥云海的声音了:“十音?”
十音咳了几声:“孟冬……”声音仍是偏哑,是她调整了呼吸,凭意志力奋力发出的声音。
云海吃惊道:“她在里边!”
“你把烟灭了。”梁孟冬在警告云海。
十音强撑着身子,探问着:“孟冬你……居然没事?”
“我有什么事?”孟冬对那石缝喊话,看不见人,他声音焦灼,“加加你声音怎么了?”
十音声音颤得厉害:“我听见……人声,好几个人,我顺着那些人声走的,但没路了。我这就出来。”
云海笑得腹痛:“洞底下有水,声音都是通的,十音你肯定辨错方位了,宽窄够不够,够的话你想法从水里浅出来,应该可以通这边。”
十音本来想答好,可她不确认,自己会不会在潜水的时候晕过去。而且她又一想没带防水袋,设备会弄坏,“我还是先折回去叫上彭朗,再一起找你们。”
“别,”梁孟冬声音愈来愈紧,“加加,你脚底下是不是有个水潭?”
“是。”
“你走到洞的夹缝里去了。千万别泡在潭水里,找个地方攀上去。”
“我看不见……我头灯掉了。”
“原地等我。”孟冬的语气居然耐心且柔缓,“别害怕。”
“你……别来,这里……水有点烫……我口渴……我要快点想法出来。”十音无力地争辩着,她不需要援助,她是训练有素的。但她头晕,天旋地转,根本无法做到平直地说出整句……要不是靠着石壁,她大概就要滑倒了。
“别喝溪水!”孟冬沉声嘱咐。
云海之前还是揶揄嘲笑的神色,此刻听了这声音,慢慢也变了神色:“水有问题?”
“对,水温不烫。天不早了,我进去接她。”孟冬的声音已经远了,估计正在往洞口走,“云海,你别跟来,也去挡着那个彭朗。”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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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某处洞口,身上掩的是大片的芭蕉叶,衣物……总之是袒裼裸裎。
漫长的黄昏还没逝去。
暮云暗卷,夕辉洒在这片繁茂之地,天色似是被染得很羞怯,溶洞外的水流也被映得绯红。晚风簌簌,将周遭的流水声都衬得娇滴滴的。
有人走过来了,十音认得这足音,赶紧闭紧了眼。
她脸上依旧是火烫的,那水中浸泡了大量氯.胺酮,十音跌入位置的潭水中浓度算是稀少,但结合平时喝酒的反应,她对麻醉类物品比普通人敏感,浸泡在内多时,药物渐渐渗入肌肤,药性起了作用,就出现了那样的症状。
现在空气中的刺鼻气味终于消减了,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扎她的脸,额前有温软的触觉,那声音却凉凉的:“接着装睡。”
十音用手蒙住脸,头一句就在解释:“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哦。”梁孟冬的声音冷冷的,手抚过她的颈,药性是过去了,依旧有一点烧烫。
十音觉得他的手心沁凉,按在那处特别舒服:“我的衣服呢?”
“全湿了,再说那衣服没法穿,在找到安全水源之前也不能洗。”
十音偷眼一看芭蕉叶底下的自己,在回想刚才的场景。身体红潮未退,遇到孟冬之后、昏迷之前,她都是怎么表现的?难怪孟冬勒令云海不准尾随,所有的不堪都是他在亲手料理。
孟冬一副就事论事的严肃面孔:“余队也不用不好意思,我刚才无论对你做过什么,也都是本着帮忙解决问题的态度。”
“你怎么这么说……药物作用下的人,都不是人,是鬼。我平常经常用这话教育别人,自己很明白的。”十音越说越黯然,“你是不是看到我这副傻样子,忽然就失望,不喜欢我了?”
梁孟冬气得想笑,干脆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嗯,对。”
“孟冬……”十音猛地露出一双眼睛,里头泪花都急出来:“你听我说,我这个是急性中毒症状,坏处肯定是有,但目前我已经能回忆当时的状况,意识清晰、无定向障碍、能理解环境、能进行深入交谈,只是头晕不舒服,证明我症状不严重,是不至于成瘾的,也不会有后遗症。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意外,以后都会保护好自己,你相信我!”
梁孟冬听她用专业来解读,忍住笑,发出洞悉一切的冷哼:“余队不总嫌我添乱?”
十音是头一回见这个样子的孟冬,席地而坐,胡子拉茬,大约有好几天没刮脸了。夕照之下他的轮廓会比平常柔和一些,连鬓边都镀着一层金色光晕……
的确不像平日里那个绝世独立、纤尘不染的骄傲鬼。他肯定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吧?十音倒觉得别有味道,其实格外耐看。
“没有没有,你是对的。麻烦不来找我们,不代表麻烦就不存在。只要它还在那里,它就是命运,怎么都逃不开,应该主动出击直面它!”
十音回想起孟冬在检查站说过的话,再想想这里发生的一切,宛如预言。
“哼,做什么?这么着急认同我,不是还没和好?”
十音想哭,今天这个意外于她的职业生涯而言,算是奇耻大辱。她灰溜溜地想,孟冬蔑视自己也属正常,但她还有任务在身,无论如何进度才走了十分之一不到,责任在肩,儿女私情搁置一下吧。
她试图挣扎着起身:“我还得去接应江岩他们。”
“你怎么去?”梁孟冬没让她得逞,往她肩头按了把,“躺好,你在发烧,彭朗已经去了。”
“难道我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不然呢?这是另一个溶洞,等取到行李,我再给你换衣服。”
“你给我换?”十音嘟着嘴,意识到了什么,偷偷勾起了唇,“不是说已经嫌弃了?”
梁孟冬望着她,实在不忍再逗,凑去她的额头上密密地吻:“傻得要命。”勾人得要命。
他又问:“刚刚说头晕,现在呢?”
“好些了。”
“不是说要晕得飘起来了,还说什么炸了、要吃了我、要让我讨饶……这些念头这会儿全消失了?”
十音此刻记忆是清晰的,大部分都能记忆起来,知道他并没胡说,嗔怒道:“你记这些做什么哦?”
梁孟冬忍俊不禁的表情,又在逗她:“比较刻骨铭心。”
“不许再说!我真怕被云海笑一辈子。”
“他敢?他不知道。”
“不知道才有鬼,他一个比鬼还精的人。”
他要生气了:“你总想着云海做什么?这一次还把你的花草团全弄来,老少俱全算什么意思?倒很懂我,还送了瓶醋,配套食用?”
“孟冬你别开玩笑了,我没心思,”十音再次蒙起脑袋,“真的觉得可耻透顶,脸全都丢尽了,是我的职业之耻。”
但十音没能成功,孟冬拨开她的手,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哼了声,眸子里却是湛湛波光:“那看来,我软饭是吃不成了?幸亏我练琴不荒,回去有几张唱片合约、几场独奏会,还有教职。会努力干活养你。”
“梁老师总欺负人。”十音将笑意收起来,眼睛骨碌碌偏开去,故意不看他,声音幽幽的,“我就是后怕,在想今天要没有你,我怎么办。”
“我困在这里,迷路了。要是没有我,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跑进洞又要做什么?”
孟冬说的是宽心话,在这样极端凶险的情形下,他想的是怎样宽她的心,没一丝怪责的意思。
这么一比,十音愧疚愈深。
“你难道不是听见声音,以为我在里头?哼。”
“……”
十音无言以对,她的确往那儿想了,强撑着内心才没崩溃,谁知道中招的人是她自己。
“没关系,”孟冬声音有些低,像是无奈,“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早怀疑水有问题?我听刚才你渴到要脱水了。”
“对。”他还是不欲多谈。
十音本想问问其他人到底怎样了,都有哪些人,都发生了些什么,孟冬又强调了一遍:“你那老大说他会亲自料理,你瞎操什么心。”
“孟冬,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看到?”十音问。
“我自己也没看。”孟冬哼了声,“污染眼睛。”
这是把自己当小女孩呢,十音辩驳:“执法的时候,这种场面还见得少了?”
“余队那么想审我?审问要两名警员在场,你一个人再审也无效。”
“……”
“你病了、是工伤,云海让你躺着休养一会,这么说不知道行不行?”
“好吧。”
这样静谧的光阴着实得之不易,煞风景的事,做什么那么着急讨论?
“现在算和好没?”他用鼻子去蹭她,十音觉得还是没脸答,轻轻嗯了声,问:“你的手好了么?”
“好没好你不知道?刚才那些事,要不我再演示一遍。”
“梁孟冬!”十音咬唇怨着,“现在怎么回事,和你说话只要脑袋里那根弦不绷紧,就处处是陷阱。”
梁孟冬目光坦荡落在她的眼睛里:“看着你这傻样,身心就放松了,邪念不需要掩饰,也不想掩饰。”
从前看她的眼睛,还不熟悉时觉得特别能唬人,哪怕有邪念也被她剥干净了,还藏什么?
“梁老师。”十音望着他,吃吃笑起来,“你说得我好像真有邪念了。”
刚才……孟冬的确是思无邪,完全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
他对气氛的要求极高,对不含爱意的纯宣泄毫不感冒,从前更没想过这种原始随意的自然环境。露天?十音开玩笑的时候他动过心,但再想想,毫无隐私可言……又不是野蛮人。
但此刻亲历,一切都很不同。
月色还很寡淡,地面的光影随着风声在摇曳,夜就要笼下来了。危险刚刚擦身而过,身边不着寸缕躺着的,是年少时唯一知情知意的慰藉。
怀中人已清醒,潮红的脸、明澈的眸,四目相对时,她眸中淌过波光,盛满爱意。
此时此地,他们俩个就像脱轨的行星,距离整个世界都很遥远。这真像他长久以来的梦境。
药性刚过,十音身体软绵绵的,暂时还有些虚弱。平时英气逼人的一个人,娇娇柔柔卧在这里,垂着眼睛,身上的芭蕉叶子一起一伏,宛然有波。
孟冬的动作轻柔且富耐心,手掌来回摩挲的是她的上臂。
“加加……”
十音面色酡红羞赧:“他们……会不会过来?”
“不会,离得远。”云海那里他都交代得好好的。
在这种环境里,听力被无限放大。呼吸难分难舍,体温也似有了声音,伴着二人鼓噪的心跳声如在斗琴,像是可以击破这静谧的夜。
十音闭上眼睛,是温软的吻,他鼻尖擦着她,胡子拂在她的脸上很痒很舒服。渡进来的不仅有暖暖的触觉,更是目眩神迷的梦……
……
整片的芭蕉叶子从身上滑落下来,春光乍泄。
十音骤然睁开眼:“孟冬我知道我有些煞风景,但还是未雨绸缪一下。”
“什么?”
“那个……你随身带没带?”
“没有。”
“你不是每次都随身携带的?”
“……”
当然不可能每次随身。跨年夜那回,是她要求他等通知出门,闲极无聊,自查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遂决定跑一趟便利店。
孟冬忍住笑,没推卸责任,“是我考虑不周。”
十音很乐观诚恳:“我本来想,任务一完就没有顾虑了,其实按理说,眼看胜利在望,现在就不用顾忌的!”
“哦。”孟冬更想笑了,不过不是嘲笑,喜欢她这样自信,更喜欢与将来相关的事,她真的放在心上考虑的样子。
“但我今天急性中毒,体内肯定还有药物残留,就怕万一……”十音声音还是软软无力的,“嗯,我怕对宝宝不好,所以……”
这笑他是忍不住了,说她煞风景吧,她一脸在努力想办法的样子。
“那怎么办?”他也展了愁容。
“我有可靠办法。”十音勾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里说,“法医勘验箱的结构,你从前接触过么?”
梁孟冬望着她,古怪地皱了皱眉头:“知道一点点。”
十音指点着,孟冬你去这样这样,然后那样,就能找到……
“还有这个?”
“对,江岩在里头放了备用的……有时候活体勘验,需要用到。”
怎么感觉很重口:“不问自取?”
十音坏笑着:“问啊,当然可以问,你问了江岩肯定会借。我们有借有还,你顺便告诉他,一到沧东我就买了还他。”
那还是别问了,买了放回去得了。
十音接着指点:“江岩一般习惯把它们压在尸体手指扳直器底下,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在颅骨骨膜剥离器底下?你打个头灯仔细找找。”
梁孟冬本来想答好,眉头紧锁着确认了句:“品牌?”
十音神情认真:“这个倒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不是三无,绝对是人用的。”还有非人……
“尺寸?”
十音的头有点大:“这也分的么?不是有弹性?”孟冬是不是有点矫情了?
“……”典型得了便宜还卖乖。
“快去快回。”十音说。
“一会儿去。”
“不要拖……”十音接着催。
好好的气氛被她弄到要笑场,结果她还挺急的?
不解风情这事,也不知是否教育得好?不过,孟冬猛然意识到另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自从他疑心水源可能存在隐患,这个地方二十多度的气温,算起来整整两天。连饮用水都很宝贵的状态下,他险些脱水。何谈洗澡?
梁孟冬的确有小洁癖,野外生存不断挑战他这方面的底线,心理建设几乎要筑成铜墙铁壁了,但此刻他有些郁闷。
幸亏被她弄笑了场,这种事情怎么将就?
作者有话要说: 冬哥:大纲菌拿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