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音挣了挣,梁孟冬却不放。她怕江岩识破,只得不动声色,改为左手持叉。
还好西餐厅灯火幽寂,桌面上只燃着一盏小圆红蜡烛,暗到只看得见自己眼前的餐盘。
梁孟冬偏还故意逗问:“余队是左撇子?”
左手执叉没难度,那天凌晨同吃米线,她也是左手用筷,很熟练。
“她不是左撇子。”
十音真是庆幸,幸亏对面坐的不是其他人。她知道江岩这人在男女问题上,向来迟钝得可以,竟还帮着十音解释:“我听过,十音他们从前有针对特训,左右都得会开弓,吃饭、写字、射击,方便卧底……”
他意识到说错话,赶紧补救:“方便受伤的时候。”
说完发现又有诅咒的意思,自罚了一杯。
十音背后冒着寒气,桌底下,那个人强行与她十指交握,死活不让抽开去。
“我想着一醉方休的,反正有十音啊。”几杯下肚,江岩埋怨梁孟冬,“你显然嫌弃这里的酒,就喝这么几口,下回你可以自己带。”
梁孟冬答:“有人不让喝。”
“你那小胖子?”江岩嘻笑着,“居然跑来管你?心里果然是有你的。”
十音莫名其妙,小胖子……他对江岩都说了什么?
“有倒好。”梁孟冬自嘲地笑,手去她手心里,轻轻划弄,“恐怕觉得是被迫。”
“你脾气得改。”江岩说,“十音,我爸听孟冬的爸说,他几次亲眼见孟冬把学生训哭。”
十音没有应答,想起从前孟冬给她考前陪练,她也被训哭过的。
往事明明灭灭,在心底里幽幽散着光亮,十音想要抓紧它们,想回握这只温暖有力的手。
但造化翻云覆雨的掌心里,她翻不出去,回头无岸。
十音承认,那天在魏长生办公室,态度是过于激烈了。
一个原本已经取消了的计划,突然说要启动。去年这个时候,让她扮谁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她绝无半句怨言。
可现在这种情形,猝不及防开启任务,她要如何对孟冬交代?
别说孟冬现在心心念念等她搬家,十音自己都特别憧憬。他不是关注居住细节的人,如今却每每最爱拿来,与她讨论。
任务一开启,她还怎么住过去?明着就穿了帮,于孟冬的安全而言,更是不明智之举。
任务与孟冬,她下意识选了孟冬。
直接口头递了辞呈。魏局当然拒绝,还把她大骂一顿:无大局意识、浪费团队战略、枉顾队友安危。
“渎职坐牢你受得起,云海的命你也不顾了,是不是?”
魏长生虽没骂错,但说十音不挂心云队安危,那是言重了。
那天在车里看到云队留的烟盒,她还当是他已解决了问题,即将顺利回归,要让她帮忙做事的暗号。
“都想象不到你怎么谈恋爱,那是你媳妇,不是你学生。”江岩自己不交女朋友,居然有脸教育孟冬,“温柔一点。学学我们十音,十音给云旗陪练,可温柔了,叫她小宝贝。”
十音急了:“说我干嘛。”
江岩告诉十音:“孟冬有个念念不忘的初恋,说人家骗了他,听起来很长情的样子。我怎么都觉得不可信,很蹊跷的,他的狗狗为什么叫plus?不正好是许小姐那个组合的名字?”
十音默默划弄叉子,自觉没什么资格评论。
“你又耍流氓,你去查查那组合几时冒出来的。”梁孟冬说,“她名字里有这个字。”
“plus,外国妹子?”
梁孟冬嗤笑:“加号的加,是小名。”
十音手里的叉子滞了一滞,他还会做这种事情。
“我怀疑人家不是骗子,是你以前脾气太硬太臭,把妹子给吓跑了。你靠这种小动物来哄,实在是下下策。”江岩露出八卦的神情,“听说女人是用耳朵谈恋爱的,要是哄回来了,记得要改脾气,多哄,不能再霸道。”
“好。”梁孟冬居然很虚心,边答,手底下还捏了把。
“居然有痛改前非的觉悟?”江岩语气嘲嘲的,“十音,你从女性欣赏者的角度看;他的演奏冷不冷?”
“不。”
“我从前觉得他这人冷得像冰,后来接触尸体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冷到那个地步,孟冬根本就不算冷。”
十音简直听不过耳:“能不能好好吃饭,不要吓唬他。”
江岩辩驳:“吓他!我从小被他吓大的。十音你看这会儿的孟冬,好像突然又挺温柔,这人如果平常也能这样,简直完美。是不是?”
桌面那么丁点烛火,居然烤得十音脸烫。幸好南照的冬夜并无刺骨的风,窗子半开,拂面是丝丝的凉。
窗外湖面上,夜风在不远不近处掀了几处涟漪,很快收敛起,不见了。
十音对着窗缝吹脸,喃喃说:“他本来就是,完美的人。”
其实她想的是,几时开口,等江岩喝醉,还是等把江岩送回去?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江岩认为十音应该在走神,“这话你摸着良心说的?吴狄他们开始为什么不待见他,说起来还是为了你!孟冬,赔罪。音乐会,砸松香那事,你说要道歉的。”
“没关系的。”“怎么赔?”十音和孟冬,又是一同出的口。
江岩喝多,去了洗手间。
梁孟冬沉声问:“为什么没关系?”
十音被问住了,想了想答:“我理亏。”
“什么方面?”
十音说:“辜负你。”
“怎么辜负的?”
“分手那年,”十音在琢磨措辞,“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十音前阵子本来想,要全都告诉他。
惊心往事、别后岁月、那些汹涌或隐秘的情绪……
十音这两年隐隐有预感,孟冬就像一个债主,说不定哪天会来要债。那天在音乐厅,他那么望着她,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她一点都不伤心,只是在想,是不是还不清了?
现在知道,原来是真的,这辈子没机会还清了。
“几时分的手?”他打断她。
“……”
梁孟冬抓紧那只,一直没有放开的手:“我同意过?”
十音不用回想。
她当然记得,那一年,他没有同意。不但没同意,他还说了些从未说过的话,都不像他……
此刻他不说话了,十音手用力挣了挣:“孟冬……”还是不放。
“我来说。”梁孟冬说。
“说什么?”
“告诉江岩。”江岩提过几次,想见他的小胖子。
“今天?”十音问。
“你打算住一起了才通知他?”
“不是。”
十音想直说,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不方便?”他了然地冷笑。
“对,不方便。”
十音觉得自己太不是人,无论如何,不该再折腾孟冬。她决心快刀斩乱麻。
他要吐血了:“因为还有别人?”心是绷着的,依旧压着脾气问。
“对,有别人。”十音点点头,竭力镇定,目光停留在桌面上,“我是个混蛋,这次还是要辜负你。”
这一次手上的劲道松下来,他撒开了。
“怎么混蛋了?”他问。
十音听见脚步声,按落足特征可以判断,是江岩的脚步,他喝得不少,步履有些迂回。
还很远,但他正在回来。
“我的确是骗子,我有未婚夫。”十音眼睛落在那撮烛火,被熏得想落泪,她强忍住了,“就是云队。我们在一起六年,感情……深厚。他最近有麻烦,非常大的麻烦,他需要我,我该心无旁骛地等他回来。结果我……对不起,这两天我正想找机会告诉你,我是个大混蛋,辜负了所有人。”
最初,她是参与了计划制定并了解大概的,但这个计划后来没了下文。计划的实施要看时机,搁浅的计划不少,并不足为奇。
十音唯独不知情的是,这个计划从未搁浅。
魏局说,云队已经独立完成计划的50%,他的“停职接受调查”、“出逃”,属计划的一部分;而她按照原定步署,明年开春,需以云海“未婚妻”的身份,参与后半部分计划的实施。
大局、战略、队友……棋至中盘,她说弃就弃,是为不义。她的命都是捡来的,谁能容许她放弃?
但是,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假如孟冬对他说,他工作需要,得暂时找个女的假扮一阵子情侣,让她耐心等一等他。至于具体是什么工作,是保密的,说不得的。
照她的脾气,说不得?根本不等人说完,估计就一脚……
将心比心。
十音这两天,在心里发了狠,又想想家里那桩案子,线索至今头都没露,爱情这种东西她究竟配不配有?
她抬眼望他隐在烛光里的面庞,漆深的眸,眼神如刀。
宿命中,大概就是要辜负他。
命且难料,再心爱的人,想必也只能来世再报。
梁孟冬居然开了戒,一连灌下几杯酒。
江岩回来很诧异:“刚才还号称听话的人,突然想开了?”
梁孟冬酒量好,只是淡笑:“多亏余队,一语点醒梦中人。”
江岩更不解了:“十音你说什么了。”
十音没吭声。
“余队在给我介绍反测谎技术,”梁孟冬又灌了一杯,“我发现人一旦训练有素,骗人都比从前容易。”
十音听得心惊,她几时说过这些,谎话怎么张口就来……
江岩笑怨十音:“你也不教点好的。”
这诡异气氛,最终是被梁孟冬手机里的一个来电解救的。
梁母紧急致电,他八十四岁的外公病危。
s市冬至期间,气温骤降,老人去给孟冬外婆扫墓,风里站久受了凉,在家调养了两天。这天晚饭后忽觉透不过气……此刻已经在抢救室。
梁孟冬告诉江岩,初诊为急性心肌炎。
孟冬从前给十音讲过家中情形。祖父早逝,他与父母日渐疏离,家中长辈里,只有外祖父与他这外孙相处起来还像家人。
那年,他本征求过十音,打算秋天正式带她回家。父母不问,他也不知如何开口,惟独外公和他姑姑是知情人。
十音很了解,孟冬这个人,外冷内热到了极致。表面的他,可以冷感到连色彩都没有,灰白一片。但在那座冰山之下,深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海域,它辽阔到无边无际。而在细微之处,比谁都丰富敏锐。
外人或许以为孟冬是个叛逆性子,其实恰恰相反,孟冬这人,对于他父母的任何需求,甚至可算是有求必应。
问题在于,他们对他近乎无求。他们依然会把好的给他,但始终待他似客。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也并非始于笑笑的失踪。他始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怎么都使不上力。
而外公于他,几乎等同于他全部的、关于家的慰藉了。
江岩还在感叹十音的行动力,她已经迅速替梁孟冬查好了空港信息,致电机场,确认飞s市最近的航班,最后登记时间在两小时后,一小时内赶到还可值机。
从翡翠湖开车到机场,正常车速,夜间不堵车需用30分钟。
梁孟冬掏手机打车,江岩劝:“这个地方偏,出租司机最快也得10分钟到这儿,而且这会儿路况很难保证,还是让十音送你去,你可以享受一次特种飞车服务。我慢慢打车回。”
梁孟冬本来拒了,说不用。结果打车软件显示,最近的出租车预计25分钟才能赶到翡翠餐厅,十音已经先一步起身:“我去发动车子。”
这么多年,将生离死别品尝到麻木,她依旧很理解孟冬此刻的心境。
“plus我会照顾,新年了安心在家多陪长辈。”江岩在车外挥手,“安全带绑紧了,我们这位二货飙车起来,能开到你吐。”
一路无话,十音确实车技了得,将车开到飞起,用了20分钟不到,已经到了机场地库。
“赶上了。”十音看看时间,松了口气说,“一路平安……也但愿老人平安。”
他一言不发下了车,隔着挡风玻璃,十音目送那高大身躯离开。
他没带琴,连行李都没有,手臂轻轻巧巧搭了两件衣服,一件是他的西服,另一件薄羽绒,是她买给他的。
十音咬着唇,想再唤他一声,祝他新年快乐。但没能出口,她暗念着木已成舟、木已成舟……
眼看他就这么形单影只行得远了,在挡风玻璃里,身影渐远、渐模糊。
泪光依稀里,却见那人忽然回转身,长腿快步往回迈。
十音眼看他折回来,绕回她的窗边,冰着一张脸嘱咐:“给我等在这里,我值完机下来,还有话说。”
他察觉到她的眼眶是红的,她点点头:“好。”
他淡扫她一眼,起身走了。十音被那目光烤过,再望那背影,脸烧起来。
等到梁孟冬再下楼,车窗开着,驾驶座上那个人歪着脑袋靠在座位上,盘发不慎散开,有几丝乱乱地就那么掩在脸上,已经睡着了,颊畔泪痕犹在。
听得见她清浅起伏的呼吸声。
她从前是只睡不醒的小猪,还有起床气,他以为现在也是。
察觉有人开车门,十音立刻警醒,先摸了摸腰际,清醒了。
她迅速查看时间,离登机还有四十分钟。
“醒了先摸枪?”他嘲笑。
“不是,伤口……”十音出口就悔了,刻意想轻松些,“你爸爸没告诉过你么,不出勤不值班,枪在枪库。”
“没有。”
十音想起他与父母之间的那种奇特的疏离感,知道又说错话,更是懊悔:“刚才太困,对不起,久等了。”
“我等你做什么?”
“……”
长久的沉默,十音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
在想要不要提示他,即便是值了机,还是早些去候机安心。
梁孟冬冷脸开了口:“余十音,既然看出我在等,那你给个时间,需要等多久?”
!
十音惊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孟冬:骗子演技差,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