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一
知道余十音听觉超常的人不多。
比如此刻,她站在火锅店外接电话,而人声嘈杂的店堂深处,锅底咕嘟咕嘟在沸腾、牛肉片投入时溅起几滴红油、队友们正把酒欢饮,说了几句有口无心的话。
这些声音统统钻进了她的耳朵。
“音音回来疗伤,难得聚个餐,领导都不放过,汇报个没完。”有人在抱怨。
另一人笑他:“背后给余队用这么肉麻的昵称,她本人知道么?”
年轻明媚的女声在问:“音音?我只听云队这么叫过余队。”
“咳咳。”“唉。”
引得一阵唏嘘,有人在嘀咕,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听说,余队这次从驻训场地中途返回,就是为了云队的事。”
旋即就有人骂他不是人、没良心,余队明明是旧伤复发。
有人在警告,一会儿不许乱说话,惹得余队难过。
“也不知道云队怎么样了。”也有人幽幽叹息。
每一种声音都清晰可辨,它们来自十音朝夕相处的、那些可爱的人。
现在包厢内静默了。
十音只能隐隐辨认牛肉片在锅中浮沉翻涌的细微声响,不过,它们很快就被一种、由未知位置传导而来的弦乐湮没。
那音色微弱,却又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可辨。细细的声线轻轻穿透鼓膜,像要直接刺进人心里去。
这不大寻常。
十音的耳朵并非无所不能。
刚才这段时间,她之所以得以分心,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正在临时接听另一个来电。
这里是人民中路,距离去年竣工的南照音乐厅步行十分钟可达。按照常规,这个距离,她的耳朵捕获不到音乐厅的任何声音。
中年男声在唤:“十音。”
电话那端的人,结束了另一个通话。
“怎么打那么久?我去看看余队。”包厢内,有人打破了沉默。
南照市地处西南,如今已经是十一月,气温始降。
这里天黑得始终不早,天幕暗下去却是很快。
离开包厢,走到店内视线通透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玻璃门外那抹黑色的身影。店门的灯柱别出心裁用了明火,这夜风略大,火苗迅速鼓胀窜起,又倏地瑟缩成个小点。
夜风很肆意,黑色薄冲锋衣勾勒不出她优美的肩颈与手臂线条,反将那身影衬得单薄。
十音在说话,偶尔点头。她的侧颜半隐于灯影中,神情未明。
“音乐厅西门8号入口,分局特警队的人在那里接应你们。”电话那头,领导在吩咐,“明白了吗?”
“明白。”十音答。
“注意安全。”
十音回到包厢,她没有入坐,脸上笑意也敛了:“我买了单。”
有人认命般地撂下筷子,大好的周末,怎么突然有临时任务。
十音示意众人接着吃,只对其中一人说:“吴狄,你去停车场,穿装备。”
“就你俩?”
十音解释,分局特警在南照音乐厅,临时请调人手增援排爆。
“你们几个喝了酒,不方便。”
这不是分内事,有人不解:“市特警队有三个专业排爆组,排爆为什么找我们队?”
“来不及解释,你们一会儿把下半场的地点发到群里,我们完事就过来。出发。”
二十分钟前,音乐厅后台休息室发现疑似爆|炸物。
分局紧急上报市局,可巧不巧,一小时前,南、北、西城郊先后接到报案,三组排爆队分头赶赴。排爆手此刻都在郊区进行排爆作业,人一个都赶不回。
市局临时调配排爆警力,市局直属626刑警中队的副队长吴狄,系排爆兵退役,队长余十音也已领命,二人火速赶往现场支援。
每年6.26,即国际禁毒日,顾名思义,可知626队的日常职责。
分局特警队长在电话里催促:“到了么?”
“快了。”十音答。
不远处似有乐句的收稍,优美尾音气若游丝般绵延……而后是不绝的掌声,远远的就像夏夜闷雷。
特警队长就在8号入口守候,将他们引入后台长廊。十音边走边问:“什么性质的音乐会?为什么不暂停演出、疏散人群?”
对方告诉她:“小规格爆|炸物,事态可控。”
十音无言以对,她看看吴狄身上的防爆服,场内上千人命,你说可控就可控?
“刚才我们领导请示过市局长,他们五分钟前定下的方案,如果二十分钟内爆|炸物无法转移,立即疏散。”
这队长是个熟人,倒不见外,一针见血地告诉她,要真疏散的话,分局这锅就背大了。
今晚的演出重大,分局之前是接了安保任务的。故而这里警力充足,入场安检也算密不透风,万万没想到后台会出这纰漏。
“吴狄搞定没问题。”特警队长指指楼梯,率一队特警先行上楼,“在三楼。”
“他比我还信任自己。”吴狄口气揶揄,他扛着排爆设备,跟随十音往楼上奔突。
他跑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刚才余光扫见一个人:“你几时跟来的?”
跟来的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是队里除十音之外,唯一的女队员:林鹿。她出发得晚、跑得也狠,喘得说不上话,咬着牙跟随众人一气奔上楼。他们匆匆掠过那些廊边海报,一路没有稍停。
弧形长廊中段的一扇门前拉着封锁条,特警本能地放缓了脚步。
“我来营救心中的神。”林鹿缓过一口气,点着其中一张海报,轻声告诉吴狄,“吴队,你们一出门我赶紧搜音乐厅,有阵子没刷微博,我都不知道他会来南照,刚搜完我疯了!真人估计比海报更帅……”
“不要命的,是个明星就追?”吴狄不大喜欢听说有人比自己帅,照着海报念,“小提琴协奏音乐会,梁孟冬……没听过。”
十音在前方,身形一滞。
林鹿在辩:“不是明星,是演奏家。”
本来最心焦是那特警队长,他本想越过手下特警,亲自挪开挡路的警戒条,没想到十音一个箭步,径直将它们冲破!
吴狄不明白,十音何以突然发了狠?穿了装备的是他。
“我来。”
吴狄抢身进了休息室。
他手中的排爆仪发出冰冷的嗡鸣声,他本来神情凝重,蹲在那只敞开的问题道具盒边,忽然就泄了气一般,垂手笑骂:“我操!酒瓶做的土炸|弹,绑一只老诺基亚。林鹿,门口蓝色1号工具箱,帮忙盛水,三分之二。”
特警队长安排分局的人先去了。
十音望着那只琥珀色的香槟瓶,死命攥紧的拳头缓缓松下来,手指尖一层凉汗。
可控倒是实情,不用疏散了。
吴狄剜了一眼那队长,这种爆|炸物普通特警会搞不定?拆个炮仗请排爆专家,杀鸡用牛刀,搅了队里难得的欢聚。
音乐会的中场休息时间,台前乐声已歇,乐池内偶有弓弦的轻微擦撞,乐手低声在交谈,观众在笑语,热烈而欢畅……
休息室是大套间结构。警员们身在外间,内间持续有个陌生的男声,不断地聒噪、抱怨,不过没有人与他对话,回应他的只有毫无情绪的调弦声。
十音想,他那根e弦……偏高。
她本想同着队友出休息室,排查一圈其他区域,被那特警队长一嗓子将人喊住:“等你们的时候,由南到北我们排查了两遍,建议全体留在这里响应。”
吴狄鼻子里出气:“看不出有什么可响应的。”
“后台应该有其他休息室吧?”十音低声问,“刚才为什么不安排音乐家去安全的休息室?”
“吵的那个是经纪人。其他工作人员、包括梁先生的助理,已经都转移去了南一休息室,”特警队长手擦着汗,指了指里间,“这间休息室直通前台,五分钟前上半场结束,梁先生刚刚回来。我本来还担心怎么安抚,结果这位淡定得可怕,走过来看了一眼,居然说得出燃爆距离。”
“……哦。”
他是在解释,分局特警为何对着一只玻璃瓶炸|弹如履薄冰。梁先生是省委和文化厅出面请来的贵宾,上头对这场音乐会非常重视,前场很多电视台和媒体。
“刚刚一个排爆手都不在,我实在是不敢随意处置,这东西威力是有限,但万一发出半点动静……”
十音点头,表达理解。
里间,经纪人的音量又升了级,吴狄听不下去,恐吓道:“那东西声控的!”
这样做倒有奇效,里头瞬间安静了。
e弦已经调妥,琴弦上泛起一串低速滑动的双音。
林鹿竭力压抑着呼吸,她并不惧怕土炸|弹,只是在聆听那不过是随意流淌的琴声,竟如此动人。
1号工具箱盛满水,吴狄拉下面罩,用排爆钳把道具盒整体钳住,再与一名特警合力控住那钳,将盒子缓速按入水中。
所有的眼睛都紧盯工具箱,眼看冷水灌入道具盒,继而浸没了香槟瓶、手机。水从瓶口渗入,填充到瓶身里,瓶中的硫磺碎屑迅速饱胀成舒展的姿态。
众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休息室里间的门边探出半个脑袋,那只飞机头光可鉴人,比吴狄的发型招摇百倍。
飞机头很快看明白过来,他再次嚷:“我绝不认同你们南照公安的做法。杀伤力再小也是恐怖事件,光压住就行了?最后倒霉的是公众,应该第一时间披露给公众和电视台,万一前场也有怎么办?明天我一定要去问问你们文化厅和省委,谁来负这个责,凭你么?”他在质问一名特警。
那人被他盯得心烦,索性背对那个门站。
危险解除,十音打算先行收队,危险品需要撤离到空旷区域处置,他们可以帮忙带出去。
“分局长刚才指示,爆|炸物由我们负责处置,请你们留到音乐会散场。”特警队长说。
十音:“我们……”
“余队,类似安抚受害人这种工作,我们特警实在是没有经验。”对方打断她,打苦情牌相求,“前场安检绝对万无一失,道具盒就是跟着他们一起从后台进来的……在里头还闹上了!”
特警队长下了二楼,几名特警留在休息室,作最后一轮的内外排查收尾。
吴狄走到十音身边,咬牙低骂:“老狐狸!”骂得是对方那位队长。
林鹿本来对要留下的安排很兴奋,不解问:“怎么了?”
吴狄分析:“哪有什么受害人需要安抚?今天很明显是有人蓄谋制造恐慌,分局的人被玩恼了,想查,又怂,怕飞机头搞事,怕得罪文化厅和省委。烫手山芋正好甩给我们。”
林鹿说:“可我们626不管这类案件。”
“分局的人急了,管你来的是谁,反正市局派我们来的。”
“别想复杂,按程序办。”十音打断他俩,“我刚才又请示过了,分局刑警队一会儿到,我们配合做完交接就撤。吴狄一会儿配合特警,再做一轮排查,林鹿在群里打个招呼,就说我们晚些收工。”
二人应着,吴狄竖个拇指:“十哥英明。”
亲近的人爱叫她十哥,类似昵称。
林鹿忽然有些遗憾:“看来一会儿散场,是分局刑警负责现场笔录啊?”
“那么想加班?”吴狄知道她想什么,给她一个冷眼,“那种人,肯不肯配合笔录都是个问题。”
前场的人声逐渐寂灭,想来场间的灯火已经调暗,还剩五分钟,下半场的音乐会就要开场。
十音刚步入走廊,打算透一口气,里间休息室有人高唤:“余队!”是一名相熟的特警。
她不想动,吴狄会处理。
又过了会儿,那人竟唤得更大声了:“余十音!”
里间还在调弦,十音在想,g弦偏低,为什么……更低了。
林鹿以为她走神,过来轻拍她:“余队,吴队和对方……”
里间有嗡鸣声,她的确在走神。
“绷”,那根g弦断了。
刚才,飞机头与警方再起冲突:“孟冬的琴盒绝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们的机器!”
吴狄带来的是今年配发的新型排爆仪,传感器极度灵敏,扫到那只琴盒,嗡鸣声骤起。
那名特警很客气:“仪器响不一定就是爆|炸物,请您配合开盖,排除一下危险。”
飞机头:“孟冬的琴盒向来只在意大利定制,要是损坏我都赔不起,你赔?”
吴狄看不下去,硬挤出一个笑来:“所以,我们才请梁先生亲自配合开盖。”
“亲自?建议你去百度,梁孟冬一只手贵,还是你们的这间南照音乐厅贵。”
吴狄咬着牙:“次奥……”
防爆仪持续的嗡鸣扰人心绪。
特警队长在二楼,在场的其余特警不敢擅言;626中队的吴副队血气方刚,空气中的火|药味,比爆|炸物尚未撤离时还要浓。
前场的弓弦相触声又起,乐手正在微调椅子、交头接耳,指挥的皮鞋不耐地轻击地面……
梁孟冬视线垂着,在取那根断弦。
十音走进里间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他的侧脸。
久违的人。眼窝更深邃了,鼻梁亦更高挺。岁月的沉潜淬砺,让他所有的棱角变得更为坚毅分明,当年薄唇边常挂的讥诮,已经几不可查。
他始终没有抬眸,声音很沉,嘱咐那经纪人:“麻烦你告诉指挥需要稍等,我在换弦。”
飞机头瞪了一圈这屋子的警员,扫到十音脸上,他的目光却顿了几秒。十音并不认识他,他大概也没能想起什么,转身从边门进入前台。
十音走过去,轻轻挪开那柄防爆仪,屋内骤然寂静。
像是可以听见血管里的血,它们无法顺畅流淌,只能一顿一顿,在脉络里暗涌。
十音低声说:“应该是松香。”
吴狄不是很明白:“松香?”
那双正在装弦的手顿在原地。他的白皙手背上,有一道新的细痕,是刚才被断弦末端抽滑而过的痕迹。
他的骨节因为着力,微微泛起青白。
这屋子里有些东西,足以灼穿她的身体;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扼住她的心脏。
“一种……二级易燃固体。梁先生,”十音的目光再无可避,撞向那双黑眸,“请问,能否开盖确认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