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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发阴暗,在北柠抬起头时,竟有鲜红彼岸花飘到脸上。是润玉所赠的那几株,她很用心的种在瓷瓶中,放在太湖亭,每每在白昼与夜晚交替时,想着它陪着自己从白日到夜晚,看夕阳落下,看黑墨渐噬似血红霞。每日如此。她把它,当做了他。

在广阔的太湖畔上,星辉流光锦裳缚着身形高挑却纤瘦的她,浓密黑长的头发遮了大半的背部,冷风似乎想钻入她的身体,将长发吹得略乱,她抬手去接落下的彼岸花,似雪微凉的指尖才触到,彼岸花便如经历万年沧桑的石瞬间风化成末。

她垂下了双眸,风拨长发扰前,遮住了她的相貌,看不见她的神情。

想来,花是不愿被当做替代品。

宁自毁,成全自己的周全。

子时,成了北柠的炼狱。

人间在深眠,在做梦。

世人常问,炼狱是什么样子的……

无非就是循环往复的酷刑,每日万遍,似死灰之木,覆水即生,根深蒂固,逃不掉。

北柠在众人眼中容颜罕有,易亲近,乐助人,面对众神流言一笑而过,她在他们眼中,又是从容,自静的女子;她眸若熠熠星辰,有时也如独月清冷孤立。

反噬之痛抹杀或灵动或冷傲,每次躺在将自己踪影气息隔断的蚌壳内,无论如何,她不愿见到众人眼中的自己,是自己。

她亲手终结的不过是在痛苦之下,面目狰狞,满身鲜血,遍体鳞伤的自己。

太湖内,数以千计的萤火鱼虾结伴翻涌,狂欢呐喊夜的到来,祈愿每日盛平安康。它们在湖中游画星微,它们在感谢她,赐夜赏日。

群势如潮,隆重萤光似星翻覆,让整个太湖处于沸腾之中,冲破阴暗的沉寂,湮灭笼罩着湖底蚌壳的黑,它们从千丝万缕的红光中游窜,嬉闹。

北柠的白裳染血如火,灼着每一寸微颤的肌肤,阵阵反噬,那入骨的噬心之痛浸入五脏六腑,她逐渐变得麻木。

子时,代受之痛一起,强大的结界包裹着蚌壳,将她与六界隔断。

九天之上。

静坐的润玉猛然起身,面前的茶杯被碰翻。

说话的旭凤中断继续谈说后续,愣了愣,“兄长可有急事?”

润玉并未及时出言,而是侧目瞥了一眼天际,“子时。”

答非所问,旭凤也才察觉不知不觉,三个人已坐到夜深人静时了。

“小鱼仙倌……”

“兄长……”

润玉急步离开的背影萧条,长扬乱舞的裳袖裳摆动得凄凉。

她不见了。

她又不见了!

找不到。

上天入地,找不到!

痴望锦觅与旭凤的润玉,只是在痴望他想要的,幸福的模样。

他的心事,无人所知。

润玉踏上太湖亭的台阶,眼神空洞,望着面前的虚无,面无表情,走着余下的几步,身子微不可见的颤抖。

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旁人根本碰不到他防备之内的情绪。

他孤冷地站着亭中,一把赤霄剑覆灭了所有的霜花与昙花,看地上的踪迹,她来过这里,但只是这里有她的踪影。

润玉异常,旭凤和锦觅诸多不放心,便寻了他的气息,追到太湖亭。

旭凤问:“兄长,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润玉许是等得久了,整个人陷入麻木,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在等人。”

之后,他就坐在太湖亭内,沉默不语。

因锦觅二人神色紧张的缘故,月下仙人和彦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故而赶来。

大家都猜测他在等的人,是北柠。

“要不要我们也去寻一番。”旭凤同他们说了建议,人多还是有好处的。

一直沉默的润玉出声:“一个气息完全消失的人,寻不到。”

彦佑出言安抚:“润玉,你也别担心了,说不定只是下凡游玩而已。”

“就是。”月下仙人顺着彦佑的话,继续说下去,“那女子怎么说也是仙上,湮灭或消失哪能无声无息,终会使天界星宿产生异变。”

旭凤:“找夜神一问便知。”

邝露前来,如实交代星象并无异动,润玉轻轻松气。

一行人催动灵力,化出水镜,依然无法探寻北柠的踪影。

正如润玉所言,北柠仿佛完全消失了,又或者从未存在过。

锦觅想起爹爹有疑难时会前往上清天求解,为解润玉心中疑惑,她说:“斗姆元君也许知道其中因果。”

“陛下。”邝露紧急出言拦下,“你跋山涉水也是累了,此事解惑邝露愿代为效劳。”

润玉:“不必,此事不容旁人效劳。”

“陛下……”

润玉眼神微凉,邝露只得止声。

邝露并非害怕代受之痛禁术败露,她只是寻不到当此禁公之于众时,北柠会面临何种灭顶之灾。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北柠好。

润玉从未得到过一个人的倾尽全力,北柠是第一个,她从前原本也是个活泼灵动之人,若不是为了润玉,她怎会变成跟自己相似。

当一个人见过太阳之后,又何必为了一束狭隘的微光,去承受众人莫名的非语。

润玉不应该被局限,也不该顺应众人去将就娶妻,或牺牲自我太上忘情爱众生,两种都是他最厌恶的归途。

前者宁缺,而后者,与先天帝用三千万洞庭湖水族性命教他的“天道无情”并无差别。

他们用了很多法子,都找不到北柠。

在风吹过耳畔时,夹杂着邝露轻微的叹息声钻入润玉耳中,他听来阴冷残酷。

润玉立在太湖亭之上,卸下帝冠与威严的他,只是个看上去年岁尚青,身形单薄的男子。

他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似乎是在回应那一声叹息。

“我会回来的。”

她说过的。

润玉不喜人多,他们都知道,打算散去。

而就在此刻。

站得久早疲倦的,仍然固执着挺直身体,不肯松懈的润玉,上身突然前倾,手在同时捂上了心口,他眉头蹙紧。

“陛下!”邝露连忙扶住润玉。

旭凤过来帮忙,“怎么了?”

“无妨。”润玉语气略沉,他微抬手,示意他们不必搀扶。

润玉掌心蓄集灵力,将护在精元处的昙花拿了出来。它灼烧着他的心。

昙花脱离他的体内,便浮在上空。

昙花泣血,每一片花瓣皆血红,原本圣洁的光辉此刻暗红,似枯萎凋零的残花。

万念之花噬了北柠的情魄,她痛,它会泣血。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月下仙人和彦佑从未看见过如此鲜红的颜色,像血,却比血更为妖冶,带着覆灭无望的气息。

一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昙花,瞳孔逐渐被它散发的血色覆满。

昙花散发着北柠微弱的气息,但与她的踪影毫无关联。

“润玉,这怎么越看越不像昙花呢?”月下仙人眯眼细看,看来看去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可否给我拿去查查。”

润玉没有拒绝,他要知道更多的真相。

邝露紧攥着手,她选择了放任。

他们都要走了,而润玉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走出亭外的彦佑,又折了回去,“润玉,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润玉不言。

彦佑愠怒蹙眉:“你总不能因为一女子耽误朝纲,没错,她是对你好,难得一见的好,可没必要这般感激报答,你已经给她权位和身份了,如同邝露那般,你不亏欠谁,你就欠着干娘。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办法救干娘,她一辈子受苦,还没来得及享福就长眠。”

“彦佑……”

“润玉。”彦佑沉声打断,眸中伤愁,“这世间只有一个锦觅,再美的人都不是她,你想找个人替补她的空缺,可你想过别人何其无辜吗?”

月影覆暗,也凉了夜。

太湖亭,始终站着挺直身体不肯低头的润玉。

尽管人早已散尽。

他的声音很低,压抑在这片死寂苍凉的夜空之下,他说:“可……她不像任何人。”

有夜静静聆听,没有人回应。

他等了似乎很久。

浓黑的天际,开始泛起了白。

“润玉。”

熟悉的声音,仿佛翻山越岭而来,空灵悠长,缥缈得让人心慌。

未见人听其声,那人的容颜瞬显于眼前。

润玉回首,转身的时候,步伐乱,身子颤。

才知四肢麻木,身倦极了。

只见北柠背着手,微微歪着头,眉眼含笑着凝望着他。

她的双眸,堪如明月,温软笑容比拟秀丽山河。

一一不落,映入他清冷寡淡的瞳孔里。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润玉看到北柠,积压在心头的脾气一下子就没了。

两人相视片刻,北柠别开了虚弱的面容,润玉盯着她的侧脸,眼神讳莫如深,“去歇着吧。”

“好。”北柠行礼,目光始终不触及他。

润玉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同样,执着般的未挪半寸。

他本清瘦,却抗下所有的寒和疲倦。

北柠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萧条孤冷的润玉,他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她最心痛的就是,他这般融入寂静与孤寂的模样。

北柠扬起唇角,对他笑,温柔的说:“你也休息吧。”

“嗯,莫忘明日之约。”

“不会忘。”

润玉笑了,尽管很微浅。

北柠回了璇玑宫侧殿,虚弱地喘着气,余痛尚在,好在能忍。

润玉并没有回去歇着,在目送北柠离开后,他动身前往上清天,请教斗姆元君许多不解之事。

润玉述了近日来所见所闻,末了:“润玉自知身在局中,不如旁人多角度看得清,还请斗姆元君指点迷津。”

斗姆元君早已超脱,无七情六欲,亦无神情于人眼,她音如幻,娓娓道来轻重有缓,字字敲进听者心:“人之将死,无密可瞒,因果晚知已为时已晚。君当下所能,应尊其意,不扰其踪。何为良人,是不揭穿残破保全其美,方是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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