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屋里众口嚣嚣乱做一团,那女子只慢条斯理地坐在上首喝茶。
她仿佛成竹在胸,所以无视非议与攻讦;又仿佛肆意妄为,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实在不像新婚夜龙凤烛火下,抓着他衣角默默哭泣的女孩。
鸡争鹅斗,雀喧鸠聚。
温凉转头看向窗外。
门口栽了几枝疏梅,胭脂红中竟有一枝白梅孤芳自赏。
他出来一看,哪里是白梅,分明枯枝瘦雪。
***
温凉自归宁后,就返回书院继续用功苦读。
宋歆也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打理铺子上,誓要让改革的春风吹遍每一个商铺!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冬天,有一位伟大的生活玩家在城南的布庄画了一个圈:
陆氏集团商改实验基地!
城南最大的布庄是陆家如意坊,货品齐全质量好。
但店大了难免有懒懒散散,对人拉着脸爱答不理的伙计,店大欺客,久而久之,有些人宁愿多走几步,或者去不是那么齐全的店铺,也不想再平白无故的受气。
新开的齐家绸缎庄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品种虽少,价格实惠,但可惜的是最近齐家的货也越卖越贵了。
这下,矮子里面挑高个。
还是品种更全的如意坊,更有竞争力一些。于是,陆家布庄迎来了第一波回流潮。
盼望着,盼望着,在伙计们饿狼般饥渴的眼神中,一个个客人迈进门,然后被眼疾手快的抢去瓜分。
咦!这么说怎么怪怪的!
前院店里一共八个伙计,其中有两个是最能干的,容易,和陆遥。
这俩人各有各的本事。
容易长的俊,开朗爱笑嘴皮子像是摸了蜜。你要有三分美,他都能夸成七分,再买了布料就是十全十美的大美人了。
小家碧玉,在他嘴下是清雅脱俗的洛神在世;豪门贵女,在他嘴下是雍容华贵的凤子龙孙。
不管什么人,在他眼里,都是浑身闪着金光的善财童子就对了。
陆遥长的不比他差,反而多了些让人安心的书卷气。
他没容易聪明会说话,得的提成却不比他少。
要说容易做生意靠嘴,陆遥做生意靠的就是眼了。
别管进来什么客人,他总能最快速度拿来适合的面料,找到让客人称心如意的好料子。
因而有不少回头客,专门来找他参详。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
王不见王。陆容总是岔开上工。
天意弄人,喜闻乐见,这天,这俩……杠上了!
李苹儿是如意坊的常客了。
这儿料子齐全,伙计懂事知礼数,每每推荐的料子都是和她心意的,不知不觉,她但凡有什么需要的布匹皮料,就爱来这儿买。
快过年了,她想给祖母买几块料子做衣服。
可是得知惯用的小伙计休假了,她只好自己先看看。
她正看布料看的认真。
完全没发现,一场以她为中心的争夺战,正悄然拉开帷幕。
几个闲着的伙计进行着激烈的眉眼交锋,用犀利的眼刀子咻咻咻飙向敌人,试图逼退敌军,抢夺客户!
战争一触即发。
不等商量出结果,不要脸的容易直接凑了上去。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美丽的小姐,我可以有幸为您服务吗?”
李苹儿回头看见一个青衣小伙计。
这伙计看起来十五六岁,浓眉大眼,朝气蓬勃,脸上带笑,穿着身简单的粗布短打,却格外精神干练。
长得干干净净的,怎么油腔滑调这么不正经。
她皱着眉往旁边让了让。
那伙计却以为她是对那边的布有兴趣,兀自介绍起来:“小姐好眼光,这是本店新到的:上品天青色天蚕丝手工精挑细做雨意云情罗。”
简称:一匹云罗。
秘技一:拥有一个逼格满满,一听就与众不同的高调名字才是的推销的第一奥义。
“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从没见过像小姐这样皎洁如云间明月,清雅如瑶池奇葩的美丽姑娘。”
“这上品天青色天蚕丝手工精挑细做雨意云情罗,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秘技二:万能模板之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我自己看看就好,”李苹儿只一句话,把他的千言万语都堵回了肚子里。
容易不甘心啊!
他知道这是陆遥的熟客,每月来四五趟,活体的散财童子!
这是多好的一个从陆遥手里抢单的机会!
要是成了,保准能把那个虚伪的笑面虎气的吃不下饭!
因此,虽然接受到了客人并不待见他的信号,也知道上赶着遭人嫌弃,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凑了上去。
能让陆遥吃瘪,他就开心,干啥都乐意!
更何况,这是关乎谁才是如意坊第一优秀伙计的荣誉之战!
李苹儿每拿起一块布,他就讲解这布是用什么做的,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适合她。
不管是老气的秋香色,还是适合老人家的万寿纹,松鹤纹……夸就是了!
秘技三:顾客手上的货,都是好货,永远称赞顾客的眼光。
于是,陆遥被其他伙计从后院拉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幅滑稽场面。
久闻大名的对头,拿着幅秋香色桂枝纹绸缎,一个劲儿夸小姐有眼光。
那小姐满脸不耐,他却恍若未觉。
“秋风习来香满衣,这颜色最适合小姐您这种端庄雅致贵气天成的千金大小姐了。”
他实在应该感谢她的端庄。
像他这么胡搅蛮缠,也没有被投诉了。
“李小姐,许久不见您近来可好?”
陆遥陪着笑脸上前,把那人拽到身后,道:“不知道是为谁做衣服?这边的料子虽然雅致但更适合而立之年的人。”
容易一听急得在后面戳他,“喂!你拆我台啊!”
“如果是为家里老人买,那这边的料子都很合适,若不是,可能需要小姐移步了。”
陆遥如常先了解再介绍,身后人却不安生,一直戳着他后背,小声碎碎念。
“卑鄙小人,笑面虎!”
“这是我的生意!你都休假了还来抢我的生意!”
陆遥只当没听见,依旧尽心尽力地推荐料子,只等到最后结款,才淡淡开口:“容易,带李小姐去柜台结账。”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事是被伙计们当做笑话讲给宋歆听的,她却并不觉得有多好笑,反而眉头一皱,发现问题并不简单。
作为服务行业,抛弃顾客优先的态度,而纯粹地追求利益……注定做不长远。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行业培训,势在必行!
***
铁手张难得耍起了大刀。
剑意灵动,刀势雄浑。
一劈一砍间似乎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与遇山开山,遇水断水的无畏。
大巧不工,大道至简。招式虽少,其意无穷。
木子听着一阵阵赞叹声,仿佛回到了榕城,回到了那段岁月。
他自小就是个以天为被地为床的孤儿,混在乞丐堆里讨口饭吃,直到遇到师傅,铁手张。
师傅把他带回家,教他功夫,教他做人,告诫他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义字当先。
到头来,他自己却做了那重利轻义的小人。
木子还记得那晚惊天一刀给他的震撼,快且精准,雷霆一击,只在瞬息间,他的性命就悬于铁手张一念之间。
他以为自己会死。
他不畏死,却不能不顾及一院子被蒙在鼓里的师弟师妹们,自己一死了之,于是梗着脖子死扛。
他腿脚发软,脊背还是硬挺的。
而有的人,外表看似正常,其实早被打断了脊梁。
铁手张的手极稳,并不看他,低着头放声大笑:“你看,师傅还提的动刀呢!”
笑着笑着,自己也觉得没劲,兀自收了刀,长叹一声:“去取我擦刀的布来。”
再没比这更干净的刀了,这刀是铁手张成年时,卸甲归田的父亲找人特意打造的,这些年来被精心护理着,日日擦拭,从没见过血污灰尘。
刀口圆润,如半弦月,长柄宽刃,可劈可斩。
这是柄偃月刀,又称“关王刀”,想当年,关二爷就是拿着这样一柄刀冲锋陷阵,曾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
在榕城时,铁手张就是靠着这柄大刀扬名的。
来了京城后,这柄他从不离身,日日擦拭的关王刀,却再也没有用过一次。
直至今日。
开集前,铁手张带着一院子的小崽子们取出了封在箱中的关二爷像,安置在临时搭的简陋神龛中,他亲手点燃了三支香敬拜。
关二爷凤眼含威,英气逼人,立马挥刀,似要斩尽邪魔宵小。
刀,杀器,实在不需要多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