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郑朗再抽空去见梁和,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
他在方墨的带领下,从医院大门口开始,在编号1234567的住院大楼之间穿梭,越过了两个大院区,一直绕到了编号12,郑朗见方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便疑惑道:“梁和住哪啊到底?这得好几里地了吧。”
“别提了。梁和住的地方在院区东边的最东头,你可倒好,一来就把自己搁最西边去了,我光是从他那跑过来找你就花了一刻钟。”方墨边说边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一边拿手扇扇风,“跑得出汗了我都。”
“不早说,我叫同事带我绕一段再下车也行。省得麻烦。”郑朗看方墨熟练地把他泛着淡蓝色的工作服一折,随意地搭在臂弯处。
“那地儿没法说,发定位给你也进不去。”方墨摆摆手。
郑朗被人领着走进了医院某个员工食堂的后厨。
“他住厨房里?”郑朗被眼前一溜大灶台上不时往外喷的火苗给惊了一把。
“怎么可能。”方墨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地儿以前是院长圈出来分给我们科的,看着啊。”
方墨走到后厨最里边的那堵墙前,把他的蓝大褂翻过来,拽出工作牌,抬手往感应器上一刷。
嘀。
“请录入指纹。”感应器说。
方墨把感应器的最外层向上一推,把食指探进去往里一摁。
嘀嘀嘀——
面前的墙往里转了四十五度。
“进来。”方墨冲他招招手。
郑朗赶紧跟过去,四下打量着面前长长的阴暗走廊,道:“这也太……”
“跟电影里演的似的。”方墨在前边带路。
“嗯。”郑朗点点头,“密室。”
“哈哈哈。这个区不能与外界接触太多,在这里住的疯子们千奇百怪无所不能。”方墨随口说道。
“那梁和也……疯?”郑朗酝酿了好久才把那个字说了出来。
“不不不,他的情况还要特别一点,他……外界诱发致病的因素比较多吧,怕出意外才叫他住这里。他现在算是不清醒。”方墨想了个郑朗能听懂的方式,对他解释道。
“他还能好么?”郑朗觉得这说法也不怎么乐观。
“他被那王八蛋……叫啥?绑架他的那个。”方墨侧头看了他一眼。
“邵之洺。”郑朗说,一边说一边看走廊两边紧闭着的房门。
“不是,另外一个。”方墨看他盯着那些房门略有怀疑的表情,笑着说:“这是仓库,不是病房。”
“哦。我说呢,病房也不能是这样的,还挺冷。”郑朗松了口气,转过头,“另一个人叫肖敬慈。”
“妈的干出的事跟慈沾点边儿么,侮辱汉字么这不是。”方墨一指右边示意拐弯,“他把梁和洗脑带催眠地折磨了一通,折腾得人差点在手术室里把命撂下。梁和如果能从他那个模式里解脱出来,可能会好很多吧。他把真正的自己封锁起来了。”
话一说完,两个人又走到一堵墙前。
方墨照着刚才的步骤刷卡按指纹,然后转头跟郑朗说,“身份证。”
“哦。”郑朗从钱夹里抽出身份证,按照方墨的指示在系统里登记拍照。
“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啊。”郑朗把身份证揣好,感叹道。
“是啊,有的病人可会逃跑了,有时候还跟他们斗智斗勇的。”方墨推开门,对他笑笑说,“来吧,带你参观世外桃源。”
门外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与以嘈杂为主的大院区不同,这里很安静。
郑朗发觉他迈进的是一个楼内的天井,只不过这个楼的构造稍微不一样一点,四面环绕,空出的天井部分面积很大。楼层不高,只有两层,摞起来还没有里头种的树高。
天井里开了一大片桃花樱花梨花,错落有致地排开,这个季节看着十分养眼。树下还装了长椅,要是到了晚上,很有点花前月下的感觉。
有几个病人零零散散地在林子里转悠,身边都跟着身强体壮的男护士。
有个患者用脑袋在树上一下下磕着,郑朗仔细看了两眼,发现他额头上绑了块海绵。
怪不得看护也不拦着。
“那人天天撞,就逮着那棵桃树祸害,你看花都叫他撞掉了,秃溜溜的。”方墨放慢脚步,朝他解释。
突然他身边窜过一个四十上下的妇女,行动迅如疾风,转身扑通在郑朗面前跪下。
郑朗一愣。
“嫔妾祝皇上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那妇女朝两人大声请安,顺便磕了个响头。
郑朗吓得心脏漏了两拍,哎呦我了个去。
去他妈的花前月下!
去他奶奶的世外桃源!
“妹妹快起来。”方墨手一抬,那姿势一看就是使惯了的,颇有点古装剧里中宫皇后婉约多姿但又不乏威严的味道。
郑朗眼皮狂跳,这什么情况?
“谢皇后娘娘。”那妇女麻利地从地上站起来,憨憨笑着盯着方墨看。
方墨从容地说,“本宫乏了,妹妹退下吧,有空去御花园赏花吟诗。”
“是,嫔妾告退。”那妇女朝两人一拘礼,倒退着走开了。
郑朗看那女人走远了,连忙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不可置信地看着笑呵呵的方墨,说,“你?皇后……娘娘?”
“她见谁都是皇后娘娘,你对她说爱妃平身她不起来。”方墨朝他挤挤眼,“吓着了吧?”
“还行吧。你怎么能受得了的?身边都是这种人。”郑朗问。
“大多数心地都很好,他们的世界其实很单纯,换个角度看还挺可爱的。”方墨笑着说。
“厉害。”郑朗由衷地佩服,接着看了一圈,指了指小楼,“这都住着人呢?”
“没。没住多少,空了得有一大半。环境还可以吧?”方墨说。
“挺好,春天看景夏天乘凉,简单清净。”郑朗点点头。
方墨带着郑朗走进一楼的一间病房,推开门就见到苏维搂着梁和靠在床头看书。
“郑警官。”苏维从床上下来,跟他打招呼,一边转身拽过梁和的胳膊,“宝贝儿,郑警官来看你了。”
“出点声儿。”方墨在郑朗耳边小声说,“要不他对你没反应。”
“梁和,我是郑朗。我来看看你。”郑朗对他说。
梁和的眼睛慢慢转到他的方向,没什么神采地对着他。整个人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他怎么……跟没魂似的?”郑朗看梁和手术后竟然是这副模样,惊讶地问方墨。
“醒来就是这副样子,对谁都是这反应。”方墨说,“要不我说他把自己封锁起来了么。”
“他对你也这样?”郑朗问苏维。
“稍微好一些,一些简单的指令能听进去。”苏维说。
“指令?”郑朗皱眉。
“坐下,站起来,伸手,这种。”苏维答。
“别人说就不管用么?”郑朗一脸不敢相信。
“你可以自己试试,问他一些问题,亲身体验一下。”方墨在他背后说道,把笔记本拿了出来。
“行吗?”郑朗问苏维。
苏维点点头,跟方墨退到一边。
“梁和,我是谁?”郑朗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说。
“哎怎么上来就问这个……”方墨偏头跟苏维嘀咕。
梁和木呆呆地回答:“我的饲主。”
郑朗听了这回答,转头问方墨,“这什么意思?”
“饲主。喂养他的主人的意思。”方墨对他解释道。
“如果你问他你是谁他会回答金丝雀。”苏维抱臂站着,淡淡地说道。
“肖敬慈把人洗脑成这德行?”郑朗皱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梁和,“他还有什么奇怪的回答吗?”
“要是你问他饿不饿他就说要切肉,然后攥着拳头朝自己腿上或者肚子上一捣。”苏维说,“他手里要是有把刀这会就没命了。”
“别的就没有了,至今没发现别的异样,你可以想想问他些什么问题,万一就有新发现呢是吧。”方墨说。
郑朗思考了半晌,决定还是从最基础的开始。他对梁和说:“伸个手。”
郑朗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梁和没动静,手塞在被子里,像座雕像似的坐着。
“梁和,伸手。”
“把手伸出来。”
“伸手。”
换了好几种问法,梁和都没有应答。
“你怎么说的?”郑朗只好向苏维请教。
苏维走了过去,先把手递给他,接着说道:“宝贝儿,伸手。”
一阵喀喀啦啦的声音在床上响起,接着梁和的左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搭在了苏维的手心。
“他怎么……”郑朗诧异地发现梁和竟然还捆着长长的细锁链,扣在他手腕上的是用海绵垫过内圈的软皮套,另一头锁在床尾的护栏。
“防止他自杀的。他可以碰到的范围之中除了床什么都没有。”方墨对他解释道,“另一头可以拆,带他去洗手间或者出去转转的时候可以解下来。他那头是一直戴着的。”
郑朗把自己的手朝梁和面前递了递,跟着苏维学:“宝贝儿,伸手。”
梁和一点面子都不给,半点回应也没,眼睛只看着苏维。
“我听说他对捆绑之类的有阴影?是不是?”郑朗收回手,皱着眉问。
“是啊,谁捆他他都会哆嗦,要么就流眼泪,怎么说都不行。苏维给他戴上就安安静静的。”方墨叹了口气,“那要不换你试试看?”
方墨把他手上的皮扣解开,交给郑朗。
郑朗拿着皮扣,看着梁和,说:“现在给你把手链系上,啊。”然后把它慢慢往梁和手腕上靠。
梁和看着郑朗的动作,突然就往苏维怀里躲,只留个后背给他们。一边躲一边哆嗦,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郑朗听着心也跟着揪起来,他的声音很脆弱很受伤,叫人不忍心再靠近他。
“唉。还是苏维来吧。”方墨叹了口气。
苏维从郑朗手里接过锁链,轻轻把梁和推开,一手在他背上有节奏地轻拍,“宝贝儿,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梁和慢慢地把眼睛睁开。
“看,是哥哥,不是坏人。”苏维在他眼前晃晃锁链,另一手依旧不停地拍哄,“哥哥要给你系上,不疼的,别怕。宝贝儿听话,好不好?”
梁和的颤抖在苏维的安抚中渐渐停了下来,但是胳膊还是在哆嗦。
苏维轻轻地扯过他的右手,先让梁和摸了摸它,“看,是不是软绵绵的?不会疼的,不会把你勒着。哥哥系得很松。”
苏维说完也不着急往上扣,抱着他在他额头上不住地亲,一下下点吻,一边在他后背一下下捋着,耐着性子安慰,丁点儿不耐烦也不见。
直到梁和彻底不抖了,苏维一遍遍向他承诺着哥哥不会系紧,一边慢慢地,让梁和看清每一步,一边完成拷住他的动作。
苏维并未把皮扣拉得很紧,只让它维持在梁和挣不出来却又不箍着他的程度。
梁和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苏维,确实如方墨所说,他安安静静的,看上去很配合。
郑朗站在旁边沉吟半晌,接着对他们说:“你俩,要不要见肖敬慈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