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羿平婉陡然睁开了眼睛,惊坐起身,胸腹剧烈的喘着粗气。
自那抹微凉桃花色魂牵梦萦以来,已六年有余。梦中种种梦醒之后,却是如何也记不起来,只犹记得那大片大片的鲜红血光和从天而降的惊雷,以及一声嘶哑的低吼,不知那句“婉婉,别过来!”究竟是她的臆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梦里梦外她似打及笄之时便没去过哪片山,却被姥姥从山中遍体鳞伤的捞回,那之后,姥姥元气大伤,不过几月有余,已疾病缠身,驾鹤西去,为此家中尽所有绵薄之力将姥姥风光大葬,姥姥仙逝后,府中家道中落,母亲带着她流离失所浪迹天涯,唯一是走哪都依然喜欢于市井卖东卖西,卖了些年终略有积蓄,如今便在临安钱塘镇旁一旮旯小角租了间瓦屋住下。
羿平婉为母分忧,白日于药堂处跑跑杂工、看看小病,晚上便帮着羿夫人捯饬些胭脂水粉,第二日能让母亲拿到市井上卖,一家人日子倒也过得畅快无虑。只是原先姥姥在时,身旁倒还能有几个机灵丫头,仙逝后,丫鬟们散的散,离的离,倒一去无踪了,竟就没有随的忠心的。
可这么细想,好像也略略有一个,名唤小离,口口声声只对聂老夫人忠心,姥姥唤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只是打小便对她和她娘冒有敌意,她自是也很不喜欢她,曾终日想着如何将这丫鬟臣服于石榴裙下,狠狠折磨一番令其乖顺才好,而后姥姥仙逝,她竟不知逃到何处,便是再没见过了。
姥姥奄奄一息那日前夜,仿若通灵般得知命不久矣,急急召了羿平婉临于跟前,絮叨着竟说了许多话,羿平婉打小便没听过姥姥那般话多,已至今夕倒还依稀记得些,姥姥只道这今朝有四种神物,为春秋锁、浮生铃、往昔镜、幻饵壶。这四物为何称之为神物,物如其名,对世间百态皆有奇效,能解世间不能解,能救世间不能救。要一一讲起,便从春秋锁开始说罢。
春秋锁锁春秋,此物有好生之德,也是姥姥那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宝物,此物极为奇妙,世上人道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皆无可依,可这春秋锁能锁住人心魄气息,让沉疴绝症之人暂入长眠,长眠之内时光静候、岁月静好,一切重疾皆能搁浅,不复流动,而长眠外的人则可趁此时机找寻灵丹妙药,待有起沉疴、辽绝症之法时再将春秋锁卸去,再将妙物予长眠之人服下,便有起死回生、转危为安的妙效,可若迟迟寻不得灵丹妙药,便是等再久,长眠之人都无计可施,即便如此,此物能长长久久地延住时间,也是极为玄妙了。
只惜姥姥病逝时,此物失窃已久,至今去了何方还未可知,姥姥只道羿平婉定要寻回,至于去哪寻、需怎样寻,竟也分毫未知。此物憾就了姥姥祖辈,府上世代医学世家,曾远近闻名家喻户晓的名号便是仰仗这神物而来。彼时羿平婉得此消息,足足震惊了两宿未睡。
再一个便是浮生铃,闻言,羿平婉竟被此物牢牢囚住过,据悉今时今夜这梦中梦,并非全是虚幻,可真相究竟如何,恕羿平婉现下实是想不通透,姥姥便是因此物间接患入沉疴之症,此物倒是个污物,它能将人牢牢困于梦境,偏又这梦中如何又全是依梦中人昔时往日所念所想,梦不可得、梦无法求之事,因此极难有人能破茧而出,此梦一日不破,梦中之人便一日较一日虚弱,最终精气耗尽,精尽人亡,若是破了,当事人也丧失追忆梦里梦外的功能。
此两物羿平婉竟倒觉得稀疏平常,要说真真儿是望尘莫及的神物,那定当还数往昔镜与幻饵壶了。
往昔镜往昔镜,物如其名,十分玄乎,镜面一开,便能得世间事事、查百态人生、望昔日过往,解世间不可解之事,瞧史上不可瞧之冤,可见世上冤屈之人之甚,无解之事之繁,以致此物十分趋之若鹜,至今花落谁家,无人知晓。
至于幻饵壶便更为玄乎,羿平婉整整三月才迟迟消化。幻饵壶,乃是鲛人一族世代延绵之物,位于东海深宫之中。切莫要说这什么壶、什么宫,便是这鲛人,数十年来,羿平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姥姥仙逝后,羿平婉费了千方百计,从一处得道仙人处讨要到一册上古海经,里头有一处译道:离耳,锼离其耳分令下垂以为饰,即儋耳也,在朱崖海渚中;雕题,黥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羿平婉才深刻理解鲛人为何物,自此深深震惊三月,感叹人世间竟还有人身鱼尾之物,据悉,这幻饵壶,便是她们用此物能将鱼尾变作双腿上岸的奇作,可确切也不能这么说,确切说,此物可满足一方私愿,却要用至极珍贵之物来换,比若鲛人想要化鱼尾为人腿时,必要舍弃些什么至纯至臻地珍稀之物,才可化作人腿,而凡世若得此物,功效依旧,但因人类为凡物,代价便俞大。
羿平婉从不觉得平生能与此二物扯什么瓜葛,六年如清风徐过,羿母常于她面前唉声叹气,每日苦练一句:“如今你桃李年华已过,别家个姑娘及笄之年就已为人妇,现下孩子都如你一般大,你若快些为母解忧,便能早些解为娘这常年偏头风症了。”羿平婉便常因医术学艺不精,羞愧于人或一心为世、医者仁心、无心嫁人来答她,搪塞多了,羿母近来也懒得再叨,羿平婉暗自松气,因她实则受姥姥亡故之托,需得找寻春秋锁,将它供于世代祠堂之上方可及笄。还有一则私心乃浮生铃,若是能找出盘踞之人,将其仗责三万予鹤顶红囚猪笼浸臭沟而后绳之以法才好。
其实求亲之事她哪能不急,她巴巴错过了隔壁黄二府家的二少爷、青梅竹马饱读诗书的乐文双、门当户对文武双全当朝第一红臣之子史太遥、还有市井上老试图与她眉来眼去的屠宰场屠夫王小三。
每每思及此处,她都将近厥脱。
“咕噜噜~”羿平婉略回神,不太可思议的瞧着自己肚皮,明明戌时三刻还食了宵夜,寅时不到,怎么又饿了?!于是蹑手蹑脚下了床,着了外袍,忙往社伙猫去。
月色微亮、清风徐徐。
途经半道,忽闻一声万分急切的:“贼啊!有贼!”心中一惊,定了定神,那分明是母亲的声音无疑。
羿平婉身形一愣,不知是进是退,心如擂鼓,若此时放弃机会转而寻贼,贼也未必擒着,擒着也未必打得过,打得过也…但如若不擒,母亲追赶出来,也必定瞧着她,这不瞧还好,一瞧不知落个什么罪名,不知是弃家不顾好还是肥胖好吃好…总而言之怎么都不甚好,思量片刻,羿平婉依旧愣在原地。
这思量片刻的后果,便是她成了贼手中稳稳当当的俘虏。
彼时她还双脚着地,此时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莫名于天空翱翔,这贼一身玄衣、玄绢蒙面、黑发黑履,只微微露出一对略狭长的双目。
半晌,羿平婉回过神来,活像只于空中欢脱的喜鹊:“救命啊!救命啊!娘…”娘字未能脱口,羿平婉察觉某处被劲力一点,瞬间失声,他竟点了自己的哑穴!
这个小王八蛋!
黑衣人不言不语,侧颜看上去不觉一丝表情,竟隐隐透出一股寒冰似的气息。
须臾间,他们落与一处十分隐晦的小破庙,庙中神佛尊相俱无,破旧残败、布满蛛网、墙不避风、瓦不挡雨,偏偏还有一人沉沉睡于那茅草席间,光线昏暗,羿平婉不大看得清那人长啥模样,但她看清了这贼的眉眼,此贼将玄绢撕下,露出一张美髯白皙、剑眉星目的脸,羿平婉略略一愣,这贼长得这么好看?出来当什么贼啊?!
月色皎洁,一抹微光隐隐透在那双眉目如星的侧颜,奇怪的是,羿平婉竟觉得这面貌有点似曾相识。
不过现下最紧要的不是这个。
方才牢牢被禁住的双臂此时终于被懈怠开来,羿平婉迅速给自己解了哑穴。
“你把我抓来这里有何事?劫色?”这样脱口,羿平婉略一沉思,便独自摇了摇头道:“……看你长的这么好看应该不缺女人啊。”见他迟迟不予回应,又道:“不是劫色?说吧,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哎,别贪得无厌啊,不然把我卖了都没有这个价。”又略一沉思,还是抵不过好奇问道:“不过…小贼,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羿平婉承认此时和一只津津乐道的麻雀并无两样。
黑衣男子神色内敛、眉心紧蹙,往前略一猫身试探睡梦男子气息,羿平婉迟迟没有等到回音,心中略愤,怒道:“莫不成是哑巴?”
刀子一般的眸色霎时剜了过来,羿平婉立时打了个冷战,慌忙改口道:“对、对不起…玩、玩笑话罢了,嘿嘿…”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为重。
男子却似乎并不打算饶她,长剑一挥一落,电光石火间,一柄利刃已架于她的咽喉处,身侧传来清清冷冷的男音:“快救人。”
羿平婉大惊失色,瞧瞧眼前苍白虚弱于草席间的男子,又瞥瞥贼,十分艰难似得露出个皮笑肉不笑:“嘿嘿,好说好说,你把剑放下来,我救、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