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定远侯侯府格外热闹,放眼望去,万琼林间一水儿峨冠博带的文人雅士,或站或坐,三三两两正把酒言欢。今年的主办者定远侯和靖安伯一早赶到此处,坐在上首安排宴会流程,那些丰容靓鬓的夫人们也带着自家小姐在两旁的花棚下落座。
靖安伯夫人正与贤文公夫人聊得欢,只听万琼林外回收请帖的小厮朗声禀报:“将军府一品诰命沈夫人携家眷光临丹青宴。”
靖安伯夫人和贤文公夫人立刻起身相迎,她们与沈夫人都是金兰之交,这些贵妇们闲来无事便是一起喝茶赏花,唠些家长里短,所以一见面也少了不少虚礼。
靖安伯夫人所出皆是儿子,没有一个女儿,因而便对沈家小姐们非常喜爱,见到沈家女郎们便热情地迎了上去,欢喜之情溢满眉梢:“俏丫头,歌丫头,来来来,一会儿你们啊都挨着我坐,让我沾沾你们女儿气,没准儿以后也能生个像你们这样漂亮的丫头来。”
沈俏和沈歌向长辈行了礼,自也十分欢喜。这时贤文公夫人瞥见沈夫人后面有个面生的女郎款款而来,想起坊间传闻,好奇道:“对了,听闻你们府前不久接了一位小姐回来,今儿没和你们一道前来么?”
都说将军府找到了大将军失散多年的女儿,这位小姐一被接回去,就连国舅爷的公子往将军府也跑得勤了,故而宴上的夫人们都想着瞧瞧这位小姐究竟是何等风采。
沈夫人还没说话,沈歌揽着靖安伯夫人的手抢先说道:“今日这么热闹,我那位好姐姐怎么舍得错过?”
文贤伯夫人与靖安伯夫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听出了沈歌轻蔑的口气,心里顿时也明白了几分。
“四妹说的对,姐姐身为将军府三小姐,怎敢不来开开眼界?”沈墨兰被黄芩搀扶着来到夫人们眼前,轻轻朝她们福了福身子,笑靥如花,仪态端庄,“沈墨兰见过诸位夫人了。”
她身着华服,从头到脚无不是珠围翠绕,浑身上下透着暴发户般的贵气,一入林中便毫不意外地成了文人雅士的焦点。
丹青宴讲究大方简雅,参与者无不是着装简素,就连个性张扬的荣月郡主也将头上耀目的金钗换成朴素的玉簪,而沈墨兰却逆行倒施,如此浮夸的打扮,摆明了是为了出风头而不把约定俗成的规矩放在眼里。
当然,大胆行事,有人厌恶便也会有人感觉眼前一亮,心生喜欢。
谢章怀一见到沈墨兰,便欢心地隔着矮桌朝她招手,“墨兰妹妹!这边!”
国舅夫人见这沈三小姐这般招摇毫无礼数,不悦地皱起眉,又看她与自己儿子相互调笑,心里更是生出几分厌恶。
沈俏陪着靖安伯夫人坐进女眷们待的花棚,沈歌从坐下开始嘴巴就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她捧着果盘一面嚼着橘子,一面将几位夫人们逗得笑来合不拢嘴。
见沈俏心不在焉地四处观望,沈歌剥着橘子瓣往嘴里送,“大姐,你在找谁呢?你的新情郎么?”
沈俏:“......”是在给你找情郎。
这时万琼林外的名家雅士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往花棚走来,那人身穿一袭金纹紫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泥金折扇,虽然他着装也并不低调,但却无人敢露出指责的眼神。
“侯爷府上真是热闹啊,看来本王来得正是时候。”睿王尹琮甩开折扇,勾唇笑道。
“王爷,请上坐。”定远侯与靖安伯立刻出席,将上首的位置恭敬地让了出来,又让小厮额外搬来几把椅子。
睿王母族势力庞大,朝中支持他的大臣本就不少,此次太子被废,原先支持太子的老臣纷纷倒戈,投到了睿王门下,以致支持他的朝臣过半,成为众人眼中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花棚下的贵女们忙不迭隔着罗扇偷偷打量睿王,睿王仿佛感应一般,将脸转过朝她们粲然一笑。
都说睿王生的邪魅,果然他那一笑真真勾魂。团扇后的女郎们清一色红了脸,顿时都觉得哪怕给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
沈歌依旧忙着啃果子,沈俏端起茶水吹了吹,这睿王虽生一副好皮囊,但内心阴暗,最终下场也是实惨,想多活几年最好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
受定远侯和靖安侯邀请,睿王丝毫也不客气,大步流星走到上首落座。他刚一沾椅子,就看见万琼林外的下人们散至两边,躬身行礼。
“七皇子殿下。”
此次在储君之位的角逐之中,平时被人遗忘的七皇子殿下成了突然杀出的黑马,先是于庙堂上针砭时弊博得圣心,后又率兵亲赴邬阳关,一举歼灭匪患流寇,替朝廷除去盘踞大东朝山河的一块大毒瘤。因此在储君之战中,亦是甚嚣尘上。
“哈哈哈,想不到七弟也对这等小宴会感兴趣。”尹琮自来以母族为傲,从未正眼瞧过这位七弟,但如今局势大改,他哪怕骨子里将这人恨得要死,也不免与之虚与委蛇一番,“快快来本王身边坐下,给本王讲讲邬阳关的平匪之事!”
他同尹渊说话仍自称“本王”,可见心里是瞧不起尹渊这位自小外放的皇子的。沈俏摇头一笑,这场兄友弟恭的戏码还真是假的无以复加。
“二哥。”尹渊面色未改,只淡淡行礼。他今天穿戴与踏青那日无异,虽白衣素冠,但龙章凤姿,气之清,形之雅,绝非是坐于上首的那位能比。如果不是他手撕桃花的场景过于惨烈,座中的女郎们早就心神荡漾得不成样子了。
沈俏咬了一口沈歌递过来的糕点,随意地扭头,竟不偏不倚撞进尹渊眸子里。对方眼眸半眯着,似乎正在打量着她。
一股极不自然的感觉从脚心蔓延至头顶,沈俏只得咽下甜腻的糕点,尴尬地朝他颔首微笑。
沈俏自忖这笑容极为敷衍,只需嘴角勾起,眉眼一弯即成。可尹渊却莫名觉得心里顿时像饮了佳酿般畅快。
他找了个借口婉拒尹琮,径直走到沈俏对面坐下。
两两对座,尹渊端坐着,腰背挺直,胸前缀着的光泽莹润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沈俏掉落的那枚蝴蝶胸针。
不是说丑么?咋还别上了......
冷不防呼吸一滞,胸口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沈俏不敢再去看那人,远山眉拧成一块儿,将胸前的墨蝶胸针紧紧捂住,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大姐,你怎么了?”耳畔传来沈歌焦急的声音。
沈歌水果也不啃了,她知道沈俏身体不好,可从来没见她这样难受过,正要起身去叫大夫人,手臂却被沈俏嵌住,只听她艰难道:“歌儿,扶我去后面的小花园,不要引人注意。”
尹渊看着姐妹二人离去的背影,手指不觉在袖中徐徐收紧,眼底隐隐透出一丝自责,“顾慈,跟上去。”
沈俏感觉自己步履轻浮,一双脚就像是踩在云端。
眼前的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两旁是高高的红墙,长长的,延伸到远处那片浓稠的夜色里,高楼金殿若隐若现,一对对羊角灯在她眼前诡异地亮了起来。
这里是......皇宫?
地上映着她孤零零的影子,裙摆是醒目的喜红,上面是龙凤呈祥的精致绣纹,沈俏猛然反应过来,她竟然穿着喜服?!
她为什么会穿着喜服?又是要嫁给谁?
一点橘色的光影从迷雾中行来,原来是顾统领挑灯而来。顾慈走近,用冷冷的目光地打量她,仿佛在问她何人,怎么会在此处?
沈俏动了动嘴,忽然膝盖被一股极强的力道逼迫着弯曲,跪下,双手僵硬地一抬,将顾慈的衣摆抓得紧紧的:“顾统领,请让我见见陛下,求求你让我见陛下一面.....”
沈俏懵了,抓着衣摆的这双手血肉模糊,而这哭腔似的说话内容,并不是她想表达的!
顾慈丝毫不为之所动,“今日是陛下迎娶将军府大小姐的大喜之日,怎么让你这陌生女子去打扰?”
“陌生?什么意思?!”沈俏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给顾慈解释着,“不!不!我不是陌生女子,不是!我就是沈俏!你看看我,我才是将军府真正的嫡女沈俏!”
她脸上瘢痕遍布,泪水与泥渍凝结成块,既无比狼狈,又狰狞得如同刚从修罗地狱爬出的恶鬼。
这是一张容貌尽毁的脸。
顾慈从她手里一把扯回衣摆,嫌恶地后退两步,低低骂了句:“疯子!”
一挥手,立刻有两名带刀侍卫钳着她的手臂,冷漠地将她往甬道后方拖去。她俨然就是个疯子,时而是束手无策地痛哭,时而又何其绝望得放声大笑,时而恶毒地咒骂沈墨兰不得好死。
沈俏怔望着逐渐远去的层层宫阙,猛的明白过来,这是宿主的精神世界,而且还是死前的精神世界!
她深深吸了口气,接过这么多笔单子,她还是第一次反被宿主如此强大的精神世界所支配。
难道宿主的死亡,不是因为沈墨兰冒充她嫁给尹渊以致病故,而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