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近台今日本是路过,以为自己只是顺手救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苦弱妇人,不想那年轻女子竟是个胆大的,刚吃完官府的排头,转头就和那年长的妇人去敲鸣冤鼓了。
鸣冤鼓既响,就再也不是小事了。
官府里早早就有人去给知府童大人报了信。童老爷一听外头是窦近台给两个妇人撑腰击鼓鸣冤,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窦近台和他主子近些天来贺州巡盐,他那主子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窦近台也是出了名的刚直,最近可是给他找了点子不痛快。
然而那两人品阶在这摆着,童应声偏偏得罪不得,一听这杀神又找上门来,童老爷二话不说急急穿戴好官服官帽,连忙就往公堂赶去。
童应声一进公堂,就见窦近台人高马大地杵在正中,身边则是一老一少的妇人。
童老爷堆着笑脸连忙迎上去问候寒暄,“窦大人,多日不见,近来可好?不知晋王殿下——”
窦近台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草草抱了个拳,打断道:“一切尚安。童大人,有人击鼓鸣冤,说有件人命官司有冤情。人命关天,不是小事,还请童大人速速升堂吧。”
窦近台不苟言笑,半分活络气也不出,上来就说正事。
童应声还在跟他客气:“升堂肯定得升,您上座,在下在一旁摆张桌案再审。”
“童大人不必麻烦。这是大人的府堂,也是大人辖内的案子,自是大人上座主审。窦某只是一介闲杂人,一边旁听即可,大人不必在意,照常审就是了。”
窦近台朝上座摆了个请的手势,童老爷无法,只得一叠地应着声,抹着冷汗就坐了上去。
然而他依旧一头雾水,心底疑窦丛生。
事关人命的冤案?到底哪件案子?
他着急地跟一旁的苗典吏使眼色,苗典吏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就那个玉卢县风流鬼的案子。”
童知府一听,心里瞬间就有了谱。
这案子苗典吏前两日跟他提过一嘴,说玉卢县递上来一个死囚的案子要复核,凶犯是个暗门/娼,死者是个买//春的恩客,犯人已经画了押,没什么特别的。
童应声与玉卢县的林县令有些亲戚关系,这么多年但凡是玉卢县递上来的案子他都不会过问为难。所以童老爷当时一听是玉卢县定的案,又听情节简单,犯人招供,当即就让苗典吏自己看着办了,再也没往心里去。
可谁成想,这回偏偏横生了枝节。
跑腿的衙役取来了卷宗,童应声草草翻了一遍,一看有画押的供词心里就踏实了。
连案犯都认了,他还怕甚?
于是他终于端出了知府老爷的威风气概,拍一下惊堂木,对下喝问:“堂下何人,为何击鼓?”
郑大娘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就软了膝盖跪了下来,结巴着说不出话。
秦山芙上前一步,对童知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大人,击鼓人是案犯的母亲郑氏,郑氏胆子小,怕自己回不清楚大人的问话,特请了民女做这桩案子的讼师,由我代她回话。”
女子做讼师?
童大人和窦近台俱是一愣,诧异地打量着她。
这小女子看起来身板纤弱,却形容端肃,语调沉稳,丝毫不惧眼下的场面,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秦山芙继续道:“民女此次查证一番,发现玉卢县办的这桩案子有诸多疑点。毕竟人命关天,还请大人仔细斟酌本案,查清事实,还蕊环一个公道。”
童应声挑眉:“疑点?有什么疑点?”
“本案疑点有两处。”秦山芙条理分明地回道:“其一,玉卢县的判词最终给蕊环定罪是‘斗杀’,然而依本朝律法,斗杀最多流徙,不至于死。且蕊环有自首情节,依法依理均应从轻才是,绝不该判斩刑。”
童应声低头仔细看案卷,果然判词里前定“斗杀”后判“斩刑”,这么明显的疏漏,玉卢县简直是胡来。
然而该遮掩的还是得遮掩。
童应声木着表情,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嗯,你说的在理。许是玉卢县那糊涂官笔误,既是死刑,理应是谋杀才是。”
秦山芙瞬间愣住,一时竟被这没头脑的说辞给整懵了。
笔误?这种理由也扯得出来!到底是谁糊涂?为了让一个人死,就这样堂而皇之变更罪名?
秦山芙严肃道:“大人,此案无论如何也不该定谋杀。判词分明写道:经仵作验身,现场打斗痕迹明显,这怎能是谋杀?”
童应声又低头仔细看案卷,果然里头写明仵作验明有争斗痕迹。
童应声一时被堵得没话说,心里将玉卢县那个林猪头骂了个囫囵,面上依旧波澜不兴,稳着声调道:“恐怕是玉卢县的判官对律法不熟。既如此,那本官免了此犯死刑,改判流徙吧。”
秦山芙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草率的法官,当即怒道:“大人!本案存疑,不止是量刑有误,而是从定罪开始就有重大疑点。蕊环杀人,原是对冯屠户逼/奸的防卫之举,本应无罪,理应当即释放,不该受半点刑罚!”
童应声闻言一惊。
怎么这女讼师说的,跟当日苗典吏跟他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这讼棍,公堂之上,休得满口胡言刻意唆讼!我瞧这案子,分明证据确凿。你说这暗门子当日被逼/奸,一个暗门子,还需要被逼?岂不荒唐!”
郑大娘跪在地上气得直哆嗦:“我儿不是暗门/娼!”
秦山芙也被知府大人毫不掩饰的偏见震惊了,“请大人慎言,蕊环分明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不是暗门子”
“不是?我看判词上分明写了,街坊均可作证。”童应声还很理直气壮。
“均可作证?”秦山芙嗤笑一声,转头大声问郑大娘:“敢问郑大娘,街坊最终作证了吗?”
“没有!”郑大娘愤愤不平,“那些说可作证的街坊,我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好!”秦山芙接口道:“既然街坊均可作证,可这些街坊既不露面对质,也不递交画押证词,是何道理?这样的东西,竟也能作定案证据?!”
秦山芙进一步道,“况且,判词里提到了仵作验身,但卷里却无仵作签押的验身结论,如此重要的定案依据却不见踪影,正是本案的第二个疑点!”
“你……”童老爷被噎得够呛:“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连这暗门子自己都画押认了下来,你们莫不是想翻供不成?”
左一句右一句暗门子,听得秦山芙实在火大,却也让她意识到一个现实。
这里的衙门,给不了她要的公道。
这糊涂判官先入为主不说,还偏执得很,一直偏袒着玉卢县那狗官,怕是里头还有些理不清的关系。
如此一来,就算她今天说服知府衙门重审此案,遇到这样的判官,还能指望审出什么结果?
秦山芙当即暗自改变策略:这案子要重审,而且一定得挪到韩老爷那去审!
韩老爷底细清白,她也熟悉,就算韩老爷不偏她,至少她也吃不了暗亏。
秦山芙压着火气耐心道:“民女以为,这画押的供词根本就是废纸一张,做不得数。蕊环被毒打重伤,玉卢县的官差还威胁她若不认罪,就拉她母亲连坐。这分明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这样的供词,怎可作为定案依据?”
童应声一听她连供词都不认,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这供词是本案最有价值的证据,要是连这个都不认,岂不是就在窦近台面前坐实了玉卢县草菅人命?这要是传到那位的耳朵里,这不得捅个大篓子!
童应声硬着头皮板脸道:“荒唐!连坐仅限谋逆大罪,难道这女犯连这点也不知道,就这样被人哄骗了去?”
秦山芙当即反驳:“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连那玉卢县的判官都记不清我朝律例,连个斗杀谋杀都分不清,大人怎好要求一个小老百姓知道什么情况需诛九族,什么情况又无须连坐?”
“一码归一码。”童大人摆手道:“无论如何,这供词事关她自己的性命,即使受一点皮肉伤,也好过丢了命去。她不懂律法也罢,难不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就这样轻易画了押?”
“轻易?!大人,蕊环已被打得下半身血肉模糊,爬都爬不起来。这怎是一点皮肉伤?!”
“就算重伤,但事关己身性命,本官以为她也不该画押!她画押,到底说明心中有鬼,所谓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迟早败露,她定是不想再白受这皮肉之苦才招了!”
秦山芙第一次听过这种神逻辑,情绪管理差点失控:“大人,她若真的心虚,为何还要报官自首?她被玉卢县毒打至残,再若不招,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即便如此又怎样?!”童应声执拗道:“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也应宁死于酷刑,而不是死于刑台铡刀!她若真的无辜,怎地连这点气节也没有!”
“童大人高论!”
秦山芙还未来得及继续喷这个狗官,就听一个清冽的男声自门口传来,童应声霎时变了脸色。
只见来人身着暗紫八吉祥长袍,腰缀藏青绿涡纹锦带,身材高大,面容冷肃,一股凛然不可近身的贵气。
窦近台早已起身弯腰行礼,男人进门后毫不客气,径自坐在窦近台的位子上,似笑非笑道:
“童大人这番为了名节也不会屈打成招的气概,本王甚是钦佩。正好窦参领这几日查到点线索,说你贺州知府童应声倒卖私盐,侵吞税银。本王也不知是真是假,懒得再查证,不如这就唤人对你上刑,倘若童大人至死也不招供,本王就算你清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