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单面玻璃,李东扬的眼死死钉在屋里那个西装男人身上。
男人早上九点准时到达局里,进门到现在,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如初的笑容。
坐在他对面的张远面带歉意:“抱歉敬先生,几次三番打扰您,您愿意配合真的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了。”
敬阙智示意他不用道歉:“失踪的那个女孩是我女儿的同学,能帮到你们我当然会尽力配合。”
张远有些难堪:“哪里的话,我们知道案发时您人在美国,只不过……”
敬阙智目光不经意瞥向那扇黑漆漆的玻璃:“敬敏在学校曾经因为感情上的事情和狄小姐起过冲突,那晚我本来想去找狄小姐当面和她赔礼道歉,她可能会错了意和家人说了些什么,你们怀疑我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张远翻着手里的册子:“谢谢您的配合,那我们再走一遍程序。”
……
——
“东扬。”狄梦碰了碰他的胳膊。
李东扬没有回头,只是问:“平县有进展吗?”
“没有。”狄梦说,“出事那条街的监控坏了很多年,什么都拍不到,平县警方出警太晚了,地毯试搜索也没搜到什么,局里现在在考虑另一种可能……”
她顿了顿:“然然可能已经不在平县了,如果她在平县也肯定是在山上或者……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比如水库之类的。”
李东扬转脸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他头发如枯草,下巴冒起短胡茬,眼球布满密密的红血丝,黑眼圈大得掩盖不住。
他上一次睡觉是在两天前,靠在警局的沙发上眯了两个小时,狄梦见他终于肯睡觉,给他披了衣服,怕吵醒他让周围的人去别的办公室办公,可他没过多久就醒过来——他做了噩梦,脸色煞白,额头渗出大滴大滴滚烫的汗。
狄梦:“你得正视事实,然然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如果是有预谋的绑架,我们早该接到绑匪的电话了,到现在都没有电话打过来,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绑匪要的是她的人,也许冲我爸去的,也许是她自己的私人恩怨,又或者这就是起临时起意的作案。平县治安本来就差,每年都闹出不少命案,这是最坏的可能,如果真的是临时起意,以绑匪的素质,她现在说不定都……”
李东扬漠然打断她:“你见过临时起意的人能筹划得这么完美,两地警力加上我请来的私人搜索队都找不到一丝痕迹?”
“可就算是有人筹划,一个多月她活着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李东扬:“她不会死,如果对方想要她的命,当场就杀掉了,没必要带着一个大活人躲避警方的搜捕,给自己找麻烦。”
狄梦翻出随身带的本子:“狄然的社会关系特别简单,该排查的人都排除光了,我真的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有作案动机。”
李东扬沉默许久,问道:“陆川呢?”
狄梦叹了口气:“陆川远在千里之外,那天陆川奶奶根本没有告诉他狄然来找过他,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我爸曾经答应过他,捱过这几年会让他和狄然在一起,他刚离开狄然就出事,我爸不敢告诉他,觉得没法和他交代。”
“没法交代的是我。”李东扬掏出烟盒。
狄梦夺过空扁的烟盒:“你别抽了,抽烟有用吗?”
“她是在我身边没的。”李东扬话语平静,眼神如一汪死水,“你不是我,你体会不到我的心情。”
他拿回烟盒点了根烟,刚塞进嘴里,脸色就变了,跑到一边洗手间扶着洗漱台呕出一口酸水。
狄梦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你好几天没吃饭了,我给你订份外卖吧。”
李东扬抹了抹嘴巴,用水漱了口:“你说能排查的人都排除光了,那就继续查里面那个人。”
狄梦:“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案发时他在德克萨斯州旅行,他是当着你的面从机场走出来的,你忘了吗?”
李东扬:“他也可以把人带走以后再回去。”
“你有证据吗?”狄梦问,“你怀疑他可以,只要能拿出一丝他有绑走狄然嫌疑的证据,不用你说,警队全员出警去他家翻个底朝天,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他是无辜的,你想去搜他的家?他在滨海有几十栋大厦上百套房产,你能一套一套搜?”
“那就一套一套搜。”
“别犯浑了行不行?不等你搜完,先被抓进去的是你。”狄梦骂他,“你以为敬阙智是吃素的任你搓捏?他现在虽然不管事,但敬人坤一辈子的基业和人脉都留给他了,上次你找人私闯他家就是犯法,他没追究你已经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了。”
李东扬沉着眼睛,目光阴沉得让人头皮发麻。
狄梦叹了口气:“社会关系排查完了没有疑点,局里还是打算把重点放在平县,加强警力去山里搜搜看,那些山太深了,说不定然然就被藏在哪里。”
张远拉开门,敬阙智从里面出来。
狄梦给张远投去了一个目光,张远摇摇头,意思是没有可疑的地方。
李东扬转过头,和敬阙智视线交汇。
张远:“敬先生,最近真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敬阙智说,“我是个恋旧的人,在国外待久了也很想念国内的氛围,就算没有这件事,我本来也打算回国住段时间。”
“住段时间?”李东扬忽然开口,“在哪里住段时间?你回国以后一天换一套房子过夜,还真是恋旧啊。”
敬阙智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又找人跟踪我?”
李东扬朝他走过去,比起他的邋遢颓废,更衬得敬阙智衣冠楚楚,气质温润。
“说起来惭愧。”敬阙智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沾的灰尘,“我的女儿不是个安分性子,喜欢追求什么新鲜刺激,年轻人那套我不懂,不过好在我的房产够多,她喜欢换地方住我就随她心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么不得捧在手心哄着?”
“是吗?”李东扬静静看他,“我以为你是担心只住同一个地方,我的人会跟过去看到些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敬阙智的笑凝在唇角,带着一丝怒意:“李东扬,你当着警察的面明目张胆说这种话,真的以为我没有脾气吗?我是常常换地方住没错,你要不要把我回国后住过的房子都去搜一遍,看看里面有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李东扬:“好,这是你说的。”
张远连忙道歉:“敬先生不好意思。”
他拉住李东扬:“你闭嘴,他上次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都不明白李东扬这样莫名的敌意来自哪里——敬阙智没有作案时间,不在场证明清清楚楚,他的嫌疑只存在于李东扬口中狄然曾和他抱怨过的他尾随过她,敬阙智解释说那天是为了化解敬敏和狄然的矛盾,也合情合理。
除此以外,警方找不出一丝一毫可以给他定罪或是搜查的证据。
他清清白白没有一点能和这事牵扯上关系的地方,为人又温和有礼,几次三番被请来问话也不恼,李东扬找人闯进他某处房子的事也被他轻轻揭过没有追究。如果不是李东扬坚持,这次的问话也不会有,他早就在警方的嫌疑名单上划掉名字了。
比起敬阙智,李东扬私下做的事才是在违法的边缘反复试探,如果敬阙智真的追究,他根本无法免责。
李东扬甩开张远的手,阴郁的眸子梏着敬阙智,他像在试探,又像在绞杀,不放过他身上一丝一毫的疑点。
他视线从头扫视到脚,忽然落在他西装外套最下面的纽扣上。
敬阙智穿着米色西装,纽扣是白色的,纽扣的穿孔里缠了两根细黑的头发丝。或许不应该说缠,比起杂乱的绞缠,那更应该算是穿绕——是被人特意、精心穿过扣子中间四个小洞,绕在纽扣中央打了个结扣。
黑色的头发缠在白色的纽扣上格外显眼,那位置太刁钻,穿西装的人自己很难看到。
李东扬去抓那粒纽扣,敬阙智挡住他的手。
李东扬面色阴冷:“女人的头发?”
敬阙智瞥了眼纽扣,眉梢微不可察蹙了蹙:“我有女儿,身上有女人的头发有什么不对?”
“身上沾着女儿的头发没什么不对,但女儿的头发会这样系在纽扣上吗?”
敬阙智他静了几秒,唇边上扬:“是,敬敏和我的关系确实不是普通父女,我以为这不是什么秘密。”
他恢复平静的神色,朝李东扬笑笑:“女儿既然可以用来操,头发为什么不可以系在纽扣上?”
张远听了他的话一脸尴尬。
李东扬面无表情,看着张远:“拿去化验就知道是谁的头发了。”
敬阙智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这件事上我已经够配合你们了,找不到证据就在一颗纽扣上做文章,为难人也要有个度吧,非要我认了这件事才算完吗?干脆也别查了,你们直接把我抓起来好了。”
张远和敬阙智打了这些天交道,第一次见他这样显而易见的怒气和慌色。
他也许是真的发怒,也有可能是被戳中了痛脚。
张远和狄梦对视了一眼,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东扬翻了翻兜,最后一根烟已经被他抽完了,他一个月来睡眠不足饮食不规律,心绪稍稍不平静便整条胳膊难以抑制地颤抖。他掏不出烟,将口袋倒翻出来,兜里的烟草碎渣零零散落在地砖上。
他低头凝视着那些细碎的渣滓,忽然扬起头,一拳猛地抡在敬阙智脸上。
敬阙智磕磕绊绊后退,被办公椅撞到,摔倒在地。
李东扬赤红着眼睛,跪在地上按住他的手臂,将那颗纽扣从他的西装上扯了下来。
他把纽扣扔给张远,嗓子因为疲惫无比沙哑:“去查,出事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