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已经退烧了，陆川给她换的衣服被汗液黏湿得不能穿，她在衣柜里找了一件陆川的毛衣套在外面。陆川回来时看到她光着腿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将她捞起来抱回卧室塞进被子里。
“我不想躺。”狄然苦着脸，“床上太热了。”
陆川把肥皂塞进她怀里：“你刚退烧，这样会着凉，我把猫带回来了。”
“狄俊华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他让我回家？或者让你和我分手？”
“没有。”
狄然咬着嘴唇：“你别骗我。”
“我没骗你，饿不饿？我去把馄饨热一下。”
狄然拉着他的手不准他走，陆川只好停下来看她像个小孩撒娇一样缠着他。
“他没说让我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
陆川说话时没有看她眼睛，将离开这个词重复了两遍。
狄然问：“也没有想过吗？”
陆川终于把目光转了回来，在一瞬间，狄然在他眼里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想过。
在他进到她房间，看到她精致的卧室，漂亮的衣橱那一瞬间想过，在他打开装满照片的铁盒时也想过，那念头像雨后春笋，冒头的速度之快他猝不及防，直到狄然那一个电话打来，他才从那无法控制的想法中抽离。
——听到她的声音，再多的想法也烟消云散。
“不会再想了。”陆川摸摸她额角的碎发，“对不起。”
他去厨房热馄饨，狄然走到他背后抱住他。
“狄俊华总说我是块朽木，一雕就烂。他说得没错，我一无所长活得浑浑噩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可遇到你以后，我每天都在想和你的未来是什么模样，你是我长到这么大最想握住不放的。”
“你别离开我，也别赶我走，我帮你做家务，虽然现在我还不会，但我可以学。”
“你不用学。”陆川转过身抱住她。
他俯下身，下巴搁在狄然肩膀，手垂下去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细腻而软，是从来没做过重活的，陆川低声说：“家务我来做。”
“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让你吃苦，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我会努力让你生活得和以前一样，你别担心我离开你，这话该我说，狄然，你别离开我。”
他身上温度炙热，将她抱得紧紧的。
狄然点点头，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那种被人深爱的感觉，曾随着狄晖的去世而逐渐变淡，在那个稚嫩的男孩拔掉针管挡在她面前的许多年后，她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第二个。
——
狄晖是初春乍暖还寒的日子走的。
今年春天的寒风异常刺骨，狄然穿上陆川的厚外套去了墓园，去年洒在狄晖墓前的蒲公英种子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一年过了都没有动静。狄然摘了围巾，露出明亮的眼。
她让陆川在墓园门口等着，一个人进来的。
“他要来和你说话，是我不让他进来的。”狄然蹲下身，看着狄晖的照片，“我和狄俊华吵架了，他不准我喜欢陆川，我做不到，所以我现在和陆川住在一起。”
她说到这脸有点红：“只是住在一起，我睡卧室，他睡沙发，他很规矩的。”
“我不让他进来就是想问问你。”狄然手掌在嘴边摆出一个喇叭，做贼一样左顾右盼，“现在家里衣服他洗、饭他做、碗他刷，我就好吃懒做，每天看书吃饭写作业，你觉得他会不会嫌弃我？我要不要做点家务，装得贤惠一点？”
狄然翻出一个硬币，摊在掌心：“正面向上就是要，反面向上是不要。”
她将硬币朝天上一扔，硬币掉下来，竖着卡在碑沿下的石头缝里。
狄然：“……”
“爸，这是什么意思？”她拧巴着眉，“我不懂，你说清楚点。”
“换个问题吧。”狄然想了想，“你同意我和陆川的事吗？正面朝上就是同意，反面朝上就是你很喜欢陆川。”
她又抛了一次，硬币骨碌碌滚了出去。
狄然跟着去捡，面前出现一双皮鞋，硬币滚到那双鞋的内侧，被鞋的主人一夹脚竖着笼在鞋子间的缝隙里。
狄然头也不抬，伸手去勾，连着手被来人用鞋一起夹起来了。
狄然抬头，看见李东扬的脸和他怀里的康乃馨花束。
李东扬买了狄晖旁边的一块墓地，将卓尔葬在滨海，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忌日，他出现在这无非是冲她来的。
离那晚已经过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两人谁也不找对方。
狄然要抽手，李东扬脚上用力，把她夹得紧紧的。
狄然怒了：“你多少天没洗脚了？臭死了！”
李东扬听见她刚才嘀咕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正面朝上是同意，反面朝上是喜欢？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现在硬币竖起来了，知道代表什么吗？你和陆川没戏，而且肯定是被我拆散的。”
狄然也不和他贫嘴，手握成拳捶他脚趾，李东扬吃痛松开，狄然把硬币捡起来了。
“李东扬我告诉你……”
“你要当着你爸和我妈的面和我吵架？”
狄然刚要骂他，被他一句话轻飘飘顶了回去，她揉着发痛的手，恨恨别过脸。
李东扬见她手指红了，知道刚才下脚重了，拿过她的手：“我看看。”
狄然把他手甩开，置气一样：“你别碰我！”
李东扬见她这态度也不管她了，把花放到卓尔墓前。
狄然站在一旁揉手，一时间两人谁都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狄然继续蹲下来扔硬币：“正面朝上李东扬是智障，反面朝上李东扬是傻逼。”
“如果你爸还在见你张口闭口智障傻逼，少说一个小时罚站。”
狄然不知道扔出什么结果，看了一眼又继续扔：“正面朝上李东扬出门踩狗屎，反面朝上李东扬出门摔跟头。”
李东扬：“我妈还在旁边呢，你别太欺负人了！”
他起身把狄然的硬币抢走。
狄然也生气了：“当着我爸的面你敢抢我东西！”
李东扬眼睛红红的，盯着她身上明显过于宽大的外套：“你这半个月就住在他家？”
狄然冷着脸，一言不发。
“翅膀硬了。”李东扬点了根烟。
他再开口时嗓子暗哑：“你觉得他真的爱你？他如果真的爱你会舍得你和家里闹翻？会舍得你跟着他一无所有，和他一起挤在一间还没你房间大的破屋子里？狄然，你太天真了吧？”
狄然：“他不舍得，是我死乞白赖非要跟着他。”
“你是不是玛丽苏小说看多了？他能给你什么，带你流落街头吗？”
“是你相亲节目看多了。”狄然平静地说，“你觉得宁愿在兰博基尼上哭，也不愿意在自行车上笑才是对的？可是我觉得陆川的自行车挺稳的。”
李东扬把烟扔到脚底踩灭，冷漠地问：“我让你哭过？”
狄然说不出话了。
李东扬：“那天我整晚没睡，闭上眼脑子就是你。我在想你小时候的模样，可能过了太多年，我有些想不起来了，出现在眼前的全是你现在这张欠揍的脸。”
“我曾经和我妈说，谁敢动你的心思我就弄死他，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怂得像个孙子。刚才路过门口看见他在对面买奶茶，我以为我能冲上去揪着他打一顿，但是我跑了。”
“我能揍他一顿又怎么样？你喜欢他，光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像只丧家犬灰头土脸地跑进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
狄然：“谁让你这样了？我说过……”
“你说过陆川不会改变什么，你还是一样在乎我。”李东扬打断她，“你记得吗，小时候我用一块蛋糕换了你两颗糖，你和我赌气一整天，我问你为什么生气，是你告诉我，我给你的蛋糕只有一个，而你的糖有两颗，你说这不公平。”
“现在你爱陆川的同时爱着我，而我还是只有你一个。一个人能付出的感情就那么多，我给你的是我的全部，而你只能给我你的一半，我问你，这公平吗？”
“我喜欢吃糖，你却给我蛋糕，美其名曰在乎我，这合理吗？”
李东扬蹲下身，将卓尔照片上的灰尘擦干净。
他嗓音淡淡的，说话间呼出刚才吸入的烟味：“我要的不是那种爱，你知道。”
狄然静了静，低声说：“你明知道我对你不是那种感情。”
“我也想开了，我不强求，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李东扬平静地说，“下周我就回英国，除非你和他分手，否则我不会回来。你选了他，我就离开，躲到天边去让你再也找不到。”
“你不是爱他吗？我祝你和他长长久久。”
李东扬掏出手机，当着狄然的面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删得一干二净。
狄然指骨捏得发白：“你是不是疯了？”
“就因为我没疯。”李东扬淡淡地说，“我不能看着自己发疯。”
“你背得下来我的号码，删了有什么用？”
“当着你的面删掉，我怎么有脸再来找你？”李东扬朝她扬扬手机，满不在乎地笑，“狄然，你也是。当着面被我删掉，没和他分手之前也别来找我，你得做到了。”
他捡起地上刚扔的烟头塞进西装的裤兜，转身离开。
狄然问：“如果我一辈子不分手呢？”
李东扬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那让你再多看我几眼，这说不定就是永别了。”
——
狄然走出墓园，陆川买了她喜欢喝的奶茶站在路边等她。
她拢了拢衣服，朝他走过去。
陆川递给她奶茶：“我看见他了。”
狄然接奶茶的手停在半空，陆川将温热的杯身放在她掌心。
她手很凉，那不是因春寒料峭的风吹拂的凉，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意。
“他不要我了。”狄然声音黏黏的。
陆川愣住。
狄然将头埋进陆川胸口，额前的碎发轻轻蹭他衣领。
她不说话，也没哭，只是静静靠着他。
陆川沉默了很久，手抚着她后脑的头发，他轻声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