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回忆(1 / 1)

328.

我在小巷里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女。

说是奄奄一息可能是有些夸张,因为她最后还是成功救回来,并平安无事了———但那时的我还不太了解这点。我刚刚从三米多高的墙头翻下来,被下面的台阶绊了一下,幸好没有头着地,但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背后和脚踝肯定扭伤了,应该没出血,但青了一大块。

脚踝可以用裤脚遮住,背后我看不太到,不过回去可以偷偷找家庭医生要些药物,让他别告诉父亲就行了。

我这么想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庆幸没有头着地———头上的伤太难遮掩了,向父亲解释又太过麻烦,真要说起来也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还是各自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好。我从地上缓慢地站直,拍掉身上沾的泥土,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前面走。

这条巷子藏得特别深,正门在哪我从来没找到过,只能从另一边找捷径翻墙进来。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退休的世外高人都喜欢住这么绕来绕去云里雾里的地方,反正我来来回回找了三次,第一次根本没找到地方,第二次去的时候人家已经关门(这家老板听说开门全靠心情),我把它当成普通人家路过,折返回来几次才看到挂在玻璃窗上的标签,只得先把位置记下。

这就是第三次了。

今天实在是不走运,我怀疑我还得来第四次。今天放学本来就放的晚,班主任训了十五分钟话才放人走,在路上耽误了五分钟,我嫌堵车司机又开不进来,便自己下车跑跑跳跳顺便还摔了个跟头,才到最里面的这条店所在的巷子。

而在巷子里的某一块台阶上上,坐在地上弯着腰攥紧胸口的女孩子一边发抖,一边小口喘息着。

蝴蝶家的大小姐。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与此同时也想起来记忆里关于她的一切。自幼患有心脏病,家里经商,规模不大不小,和我家有合作,以前的宴会饭局上远远地见过一面,是个温柔大方,人缘很好的女性。从小和我没有什么交集,但从小到大的学校却意外地都是上的同一所。

对了,她好像也是我母亲的病友来着………等等,她刚刚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我沉默地注视着她,把原本打算直接无视路过去的脚步停下,打开手机搜索心脏病发作要多久才会死亡………啊,好像没有固定时间。她放学应该是比我早十五分钟,从学校到这边保守起见算二十分钟吧。那么她病发的时间应该就在这个时间段之内。

我往她那边走了几步,蹲下身来问她:“你身上应该随身带了药吧,吃了没有?”

她没有反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鬓发黏在脸颊上,痛得手都在抖,好像刚刚那个抬头直视我的错觉。不过应该不是,她已经看见我的脸了,所以我配合着继续压低身子,去看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嗯。”过了一会,她眨眨眼睛,朝我艰难地笑了一下,“是炼狱啊………下午好啊。”

“你好,蝴蝶小姐。”说实话我很惊奇她居然认识我,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和她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你身上带了药吗?吃了药吗?”

“没………我今天走的急,”她短促地咳嗽了几声,整张脸显出一种吓人的惨白色,“你也是来买糕点的吧………?但你来晚了,我已经把最后一盒今天限定的糕点拿到啦。”

我漠然地看着那个盒子上熟悉的商标,心里无限回放那句最后一盒最后一盒………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把人打晕糕点抢走然后溜。但我现在走的话,一是她记住我的脸了,估计会对我们两家商业合作有影响,二是我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万一她没了,这里又经常没什么人来,最后查到我头上,解决起来非常麻烦。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我很快打定主意,“作为交换,你把这盒糕点给我。”

她已经不在作声,头也慢慢地低下去。我全当她答应,一手探了探她的脉搏确保人还在,一手打电话叫车。救护车果然开不进来,我报了就近的街道,弯腰把人抱起来。她真的非常轻,我上下颠了颠,感觉就和抱木偶娃娃一样轻松。

脚踝和背还在火辣辣地痛,带着个人我真的不敢再翻墙,不然一摔摔两个,我真的很难再爬起来第二次。还好我这次运气很好,挨着墙终于找了不久就找到了隐藏在层层爬山虎后的正门。我把人带出去送到车上,又和司机说了一声,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329.

消毒液,血液,混合起来是又冰凉又悲伤的味道。我以前次次都是跟着母亲来,没想到还有跟着其他人来的机会。大小姐已经脱离危险,很安静地陷在床铺的那一片白色里沉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我拿着她的书包和糕点,端坐在她床边等她醒,顺便发消息和父亲说了一声这边的情况,她家里应该很快会知道消息,然后赶过来。

实在要说的话我现在走也不是不行,医药费我全给她垫完了,也拜托了护士帮忙照顾她到醒,总归是挑不出错处来。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她和我母亲是朋友,我偶尔在母亲的房间里也能看到她(不过她在的时候我一般都不作声),万一她多嘴和我母亲提了一句我的不好,那相当于我之前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啊………好麻烦,早知道今天就不赶着去买了。

我平平淡淡地在心里抱怨着,从包里掏出昨天开始做的手帕出来,手帕上只绣了一半的红色花朵,我只绣了上半部分的花瓣,远远看去,像是被浸了一半的血。

红色康乃馨。祝你平安长寿,祝你健康。我的母亲。

“………炼狱?”

我绣最后片叶子的时候她醒过来了,轻轻唤我一声。我稍稍被吓了一跳,手没注意,被针穿透布面扎了一下,还好我眼疾手快地把手指放开,唯一残余的血色只是染在了花瓣的边缘。

“啊。”她也被我吓了一下,“对不起………没事吧?”

“没事的。”我习惯性面上带笑,不知怎么的,把手帕翻过来给她看了看,“没有沾到其他干净的地方,我等会再把花瓣补一补,味道也很淡,应该看不出来。”

“我问的是手啊,炼狱。”她好像很无奈地笑了笑,“要去拿水冲一冲吗?”

我摇头:“血很快就能止住,不用担心我。”

这个话题就此终止,我以为我们能很快结束对话,我拿着糕点走,她把我垫的钱还给我,然后我就可以在她家里人赶来钱走掉,不用再来一通你来我往的客套。但这位大小姐显然兴致很高,想还和我再聊一段。她的语句温和诚恳,我一时竟找不出来可以钻空子道别的理由。

“我之前在你家里见过你,但还没有正式打过招呼。”她说,“你好,炼狱。你今天去那里,也是去买那个老先生的糕点吧?我记得夫人喜欢吃的,你也是去买给她的吗?”

她果然喜欢吃。我想起来上周她吃的干干净净的那碟。我的母亲自幼体弱多病,还非常挑食,鲜少有能吃得完的食物,也鲜少有喜爱的东西。我花时间去一个个问了她的仆人,还在书房里翻了半天相册,才只发现她喜欢手绢这一点———之后我断断续续地练习了刺绣,然后绣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花送给她,她终于愿意收我送的东西,我很高兴。

就冲着这一条明确的消息,我觉得我可以不要医药费,所以决定赶紧客套完这一波就走。

临走前,她叫住我:“炼狱………我们能交个朋友吗?”

“当然。”我虚情假意地笑,“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330.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

要是我早知道她是个说什么都会当真的性格,我当初就该干脆利落地拒绝她。

我望着和母亲谈笑风生的女孩子,沉默着坐在床幔的另一边。我母亲一贯喜静,但她却很喜欢女孩子,也喜欢和他们说话。有时候我和母亲一个月都不会相互说一句话,我安静地看着她,她沉默着看着窗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永远是等待着她开口的那个。

我想她是讨厌我这张和父亲特别相似的脸,把连同父亲的不喜一并加在了我身上,我也不会说话,不会讨人喜欢,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做。父亲只要求我的成绩优异,不闯祸不添麻烦就行,但母亲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从我记事起,我就时时去看她,坐在床沿,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母亲的眼睛仍然很少落到我身上,她只是扭过头去注视着另一侧的窗户,以及窗外的蓝天白云。

但蝴蝶香奈惠明显和我母亲很合得来,她们小声地笑着,说着最近发生的趣事。母亲的心情明显很好,她微微眯起眼睛笑着,我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窗外,棕木交错重叠的枝叶间隙间透出阳光的金色,穿过去就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

是个非常好的天气。

我这么想着,刚好听见蝴蝶香奈惠道别的话语,便起身准备送她出门。在临走前,她状似无意地微笑着说:“对了夫人,我前几天遇到炼狱,和他聊了几句。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哦。”

“………嗯。”出乎我意料地,母亲她接上了话,回过头来朝我短暂地笑了一下,“好孩子。要好好相处啊。”

我瞬间就觉得,可能也没那么后悔了。

331.

“炼狱。”

“嗯?”

“你和夫人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

“………你是这么看的吗?”我觉得很稀奇,还没有人告诉过我用第三人称来看我们的相处方式是个什么感觉,“也许吧。我的母亲从我小时候就不是很喜欢我,也没怎么看过我………但没关系。我喜欢她就够了。”

“是嘛。”她掩着嘴,有些狡黠地笑,“炼狱,你真的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吗?”

她可真有意思。我是真的有点想笑了。可能是孩童对于母亲天性的依赖,我从见我的母亲第一面开始就喜欢她,好像是把其他方面薄情寡义的部分都添到这部分来。我当时想着,父亲不喜欢她真的是太遗憾了,要是我有这样的妻子,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觉得不满意,跟她说星星太多太杂,考虑考虑月亮好不好?

我求了她几近十年的欢心。我没有觉得厌倦吗?我没有觉得疲乏吗?我看不出来她显而易见对我的抗拒,转而想想是不是我不要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呆着更好吗?我不知道这点吗?

我真的笑出声来了,在她有些惊诧的神情中我意识到这点。我真的笑出来了。

但她是在看我啊。她看的方向是我啊,窗户里的倒影,就正好是我在的那个位置啊。

她肯定喜欢我。她肯定爱我。

我正是笃定的这点,才会一直希望她回头来看我,来和我说话的。为什么要看玻璃里的倒影?我就在这里啊,来看看我吧,不管和我说什么话,我都一定会很高兴地接上的。

“…………是这样啊。”她看着我微微柔和了神色,“看来你很高兴呢。夫人很喜爱你,你也敬爱着夫人,真是太好了。”

332.

她在那之后就经常来找我,我不太确定朋友的定位,所以也由着她拽着我去各种地方玩,逛街(我主要是跟在后面拎东西),撸猫撸狗。反正很快就会厌倦我了吧………我是这么想的。毕竟像我这样不太会为他人考虑(我自己也不是很想),不管干什么都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人,是很容易让人无聊的。

但她居然能坚持下去。明明已经早就看穿了我的本性,为什么还要我身上花费无用的时间。

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有天终于开口问她。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啊?”她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失笑,“和朋友一起度过的时间,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我也很高兴啊。”

“是吗?”我安静地看她,“我不明白。无论你如何对我好,我都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多余的感情。你是个好人,但我不是,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救你的。”

“哎,你明明很喜欢夫人的。”

“那可是我母亲。我当然喜欢她了。”

“我也是你的朋友啊!还是唯一一个,对不对?”

“………对。”

“所以再怎么样,第一个、或者唯一一个,都有其特殊性吧?虽然我确实很想帮你改变一下对外形象啦…………但可以慢慢来嘛!炼狱是个很好的人啊,就算说着麻烦,还是救到了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已经看见我的脸了,再一走了之会我会困扰………啧,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我捕捉到一个关键点,“你想改变我?………为什么要改变?”

“当然是为了让你更讨人喜欢啊!”

“我不需要。”

“但万一夫人是这么想的呢?”她很快速地戳中我的死穴,“你看,我很讨人喜欢吧?夫人就很喜欢我。炼狱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样的性格呢?”

这么一想,好像真的无法反驳………

“来试试嘛、试一试又不会怎么样。”她继续怂恿我,“来做一个温柔的人怎么样?反正炼狱你自己又无所谓,那么,来试试好的这一边怎么样?”

“…………好。”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啊。我想着。

但并不令人讨厌。

333.

后几年的开春,我的母亲病逝了。

我并不算太意外,说实话,和她相处的每一天我都担心她会一睡不醒,能坚持现在已经很好了。现在是我和社长认识的第九年,成为朋友的第三年,我把从书柜里翻出来那套花语大全上,寓意很好的花全部都绣了一遍送给她。

而在她逝去的前几天,她终于愿意回过头来看我了。我们长长久久地对视着,她看着我因为震惊微微睁大的眼眸,没忍住笑了一声。

“好久不见,炼狱。”美貌温婉的妇人这么说着,“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啊………这么看,要真实很多呢。”

我从善如流地沙哑着声音和她说话。这一幕我设想了很多次,能聊的话题也早就满满列好了一张纸,一个不行我们可以换另一个,实在不行,只是沉默着相互微笑,我也感觉幸福得快要死掉。因为我就是喜欢她,就是喜欢和她待在一块,如果能时时看到这种为我展露的笑容,我就真的没有别的奢求了。

我的母亲果然喜爱我。她和我温温和和地谈天说地,夸奖我取得的好成绩,从天黑说到天亮,我每次感到口渴,她就不动声色地给我倒好水递过来,等我继续和她聊天,就像是要把一辈子的份、一辈子的爱都补上。

我那时候就知道,她可能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第二天我还得去上学,不然没法和父亲交代。我还拖了一会时间,匆匆和她道了别,准备下楼去冲杯咖啡然后赶紧去学校,手腕却被轻微的力道拉住了。

我顺从地停下来,重新蹲下来回头看她。

“你知道我要死了,对吧?”她轻声而笃定地说着,“你知道我要死了。”

我安宁地注视着她,伸手去给她倒茶。蓝白色交织花纹的瓷器凉得像冰一样,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便动作自然地给她泡好温热的水果茶,放在床前的茶几上。

“炼狱,笑一笑吧。”

妇人苍白冰凉的手向我伸过来,她实在憔悴得不像话,伸出的手都是颤抖的。我双手捧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抬眼看她。

“我不明白。”我回答,“我现在并没有感受到「喜悦」,笑起来也很累。”

她又勉强地笑了一下,却不自觉流下泪来:“那么………悲伤呢?你有感觉到悲伤吗?”

“没有,母亲。只是胸口有些闷闷的,我稍后深呼吸几下就好了。”

“…………撒谎,你明明看起来就很难过。”

我还是不太明白,只是蹭了蹭她的手。

她轻轻地咳嗽了几下,眼泪一直没有止住。我拿来手绢给她擦拭,可是等到手绢都湿了大半,她还是没有停止流泪。

“不要伤心,母亲。”我试着让她开心起来,“我之前有看你的医疗记录。医生说你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现在就把眼泪流干的话,眼睛会很疼的。”

“炼狱………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母亲。你会变得凉凉的,被装进棺材里,埋到地下去,但你的灵魂会升上天空变成星星。”我继续试图安慰她,“说不定我也很快能死去,然后你就能再见到我了。”

“………怎么说话的呢。还有这样咒自己死的吗?”她轻柔地叹了口气,“我不是为我自己难过,我是为了你,我的孩子。”

“为什么?我很健康,年前才有医生来检查过。您要看看我的体检报告吗?”

“我知道你很健康,炼狱。”她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发,“答应我,在我的葬礼上,就算感觉不到悲伤,也一定要哭出来,好吗?”

“我不明白。”

“不需要明白,答应我,不然你父亲会生气的。”

“………那么,我知道了。”

我其实撒了谎。我知道我应该哭泣,但就算不哭,旁人也会自然理解成受到巨大冲击而一时悲痛欲绝得缓不过来,所以这个问题不大。

我只是想尽量和她多呆一会。我想告诉她,我还不太会模仿感情的表达,请留下来多教教我。我已经交到很好的朋友了,是你也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玩,以后你身体好了说不定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

但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和她告别后,我穿着衣服回房间冲了一个多钟头凉水澡,然后换好衣服回床上倒头就睡。意识恢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我唯一的那位朋友坐在我床前,给我展示显示39.5度的体温计。

“出什么事了吗,炼狱?”她担忧地问,“你看上去很糟糕。”

“………没事。”

我昏昏沉沉地回答她。

“………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334.

母亲病逝后,我在葬礼的角落找到了蝴蝶香奈惠。她的眼睛几乎哭肿了,还在不停地用手抹眼泪。我把随身携带的纸递给她,在她旁边坐下,极力不去想刚刚在垃圾桶里看见的绣花手帕。

“炼狱。”等到她终于恢复冷静后,却开始和我聊毫不相关的话题,“我们大学,还是上同一所吧?”

“好。”

“那,我创办的社团,你也一起来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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