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年级是没有资格上音乐课的,这一点已经是众多师生的共识。庄朝当然无所谓,他日常抱着一本怎么都搞不懂的数学练习题,脑子里想的却都是事关灵物生死存亡的大事,有时候也觉得有点滑稽。
如果等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够完美解决,自己最好的出路也就无非是能够继续平平淡淡的当一个名为庄朝的人类。可若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自己学习很差,不务正业,甚至连大学都可能考不上,实在是一个标准的反面教材。
而庄玙就是那个正面教材,他学习优秀,举止乖巧,行事极有分寸,等到成年也大概率会长成一个心细如发有想法有担当的男孩子,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天。
“同学们,音乐教室集合,老班说咱们最近绷得太紧了,让咱们放松一下。”班长的声音还未落下,教室里就传来了一阵欢呼。别管这帮未来的花朵平时有多自律,实际上还都是贪玩的孩子呢。
三中音乐课上的不多,音乐教室却修的高端大气,墙壁做了特殊设计,一进门就能听到净化人心的乐章流淌在每一个角落。
庄朝随着班里的同学安静坐好,想也知道,这八成是一节音乐鉴赏课程,大家听听音乐,放松放松神经,再悄悄打个盹,回去之后继续奋斗在题山书海里,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上课时间过了大概五分多钟,音乐老师居然还是没有露面,庄朝也逐渐开始觉察出不对劲。他环顾四周,沉浸在连绵不断的音乐声里,一起来的同学先后犯起了瞌睡,这会儿在椅子上睡得七扭八歪,转眼间清醒的就剩下了自己。
庄朝心底暗暗吃惊,虽然他最近伤重未愈,但是身为神兽,对妖邪的感知却是一等一的,可今天进了音乐教室五分多钟他都没有发现问题,足见对方不容小觑。
他站起身来,进一步确认周围的学生只是陷入沉睡,而并没有其他的损伤。庄朝现出双瞳,那些飘荡在空中的乐章在他眼中渐渐有了实体,进而化成由灵力凝聚的波浪。
金色的波浪冲刷着学生们疲惫的神经,帮他们荡除杂念,编织美好,引导他们进入灵魂深处,若是不以立场判断,这可真是绝美的一幕。
“是哪位前辈在此?晚辈庄朝,请求一见。”
讲台上莹莹现出一个宝蓝色的光点,那光点慢慢靠近庄朝,又绕着他飞了两圈,才堪堪停在了与他眼睛平齐的位置。片刻之后,光点四散炸开,勾勒出一名温婉浅笑的女子。
“我认得你,什么庄朝,你是顾双吧?顾匀伯伯家的小儿子?我是凤彩儿,在你三十多岁的时候,我还参加过你的生辰宴呢,这么想想,仿佛就在昨日。你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成了我的学生?”她说话的声音也像歌声一样动听。
“这个,说来话长。姐姐怎么也留在这里没有回秘境呢?我记得凤凰一族当时也都召集回去了呀?”
凤彩儿脸上现出羞恼的神色,“我当时在极北之地听雪融声,耽搁了日子,等赶到的时候族人已经都走了。最后只能勉强找到这里当个音乐老师糊口。”
庄朝想到之前听说过这位姐姐是个音痴的丰功伟绩,倒也觉得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那彩儿姐今天搞这么大阵仗是要跟我聊什么吗?”
凤彩儿好像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她一拍脑袋,“对了,我最近是听说咱们学校有个神兽,手里拿着能回秘境的方法,他们说那个神兽是你,我就想找你聊聊来着,谁成想是顾家的孩子啊。”
她十分真诚又满怀期待的看着庄朝的眼睛,“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庄朝回视着她,“是假,我手里没有能回秘境的方法。”
凤彩儿直起腰来,自嘲的说道,“本来也没抱希望,毕竟这么些年都没人能够回去,也就是问问图个安心而已。其实我本人回不回去无所谓,只是欠了别人一个承诺,还没完成,心中难安罢了。”
庄朝看看周围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同学,“这节课还有三十分钟,姐姐要是想跟人说说当年往事,我倒是可以做那个现成的听众。”
凤彩儿轻轻勾了勾鬓角的头发,“别人都说我是音痴,你可知我是为什么成了音痴的吗?”
那还是在秘境里的时候,凤彩儿年不过百,是凤凰一族最小的孩子,生的聪明伶俐,玉雪可爱,灵力远高于兄姐,更是有一副被诸神祝福过得好嗓子。每当她放声歌唱,秘境里的灵鸟们就飞过来为她伴唱跳舞,彩蝶纷飞,百花绽放,凤彩儿觉得自己有着最美好的声音。
可是居然有人说她的歌声不好听!这怎么可能?
她年少气盛,自然容不得有人诋毁自己引以为傲的歌声,听到传言后便亲自找到那人面前。“你说我唱歌不好听?那你倒是说说看,还有谁的歌声比我好听?你凭什么说我歌声不好听?”
少年人穿着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纱,像是刚从远方归来,被她一连串的诘问弄的愣住,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就是那个秘境里人人称赞的凤凰鸟。
都怪自己多嘴,他刚从人间走了一遭,经历了一场战火纷飞的乱世。他看过英勇就义的男子在刑场之上慷慨悲歌,听过战场上传来新生婴儿的啼哭,也感受过少男少女隔空对唱的曼妙情愫。骤然回到秘境,只觉得一片歌舞升平,仙音渺渺,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便随口点评了一句。
“并不是说姑娘你的歌声不好听,而是说那曲子里差了点意思。”
凤彩儿从未去过人间,便在桃林木屋里听少年讲了了三天三夜的人间故事。那里有高山流水的红尘知己,有烈烈风骨的文人墨客,有忠肝义胆的江湖侠士,有宁死不屈的闺阁弱质。
到最后,连凤彩儿自己都觉得以往唱的不过是秘境中千秋不变的平淡岁月,动辄千年寿数的灵物们,又哪里懂得世间凡人几十载朝生暮死的七情六欲和激荡悲喜。
这样没有灵魂的歌曲自然是称不上好听的。
“你说的对,我打算也去人世间感悟数年,去过过你描述里那些令人神往的日子,见见那些浓墨重彩的奇人异事。你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唱一首所有人都觉得好听的歌曲。”
少年人矜持的点点头,“好,那我就在这桃林中等你,等着听你的歌,等着听你在人世间的故事,记得要来啊!”
此后遥遥便没有了归期,闯荡世间的凤彩儿隐匿身份,当过富豪之家的歌舞艳姬,见过皇宫御座之上的人间龙凤,走过胡杨生而不死的沙海,也走过野火烧不尽的绿色草原。
她听过很多种声音,粗犷的,沙哑的,细腻的,婉约的,每一种都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她也收集过自然之美,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水滴石穿的滴答声,甚至是秋叶飘零的无声。
她迷茫了,到底什么样的歌声才能算得上最美的呢?
当路上的车马变成了汽车鸣笛,当人们脱下长袍马褂换成西服衬衣,当天地间灵气开始衰竭,凤彩儿才意识到自己离开秘境实在是太久了。
当年走得匆忙,她甚至没有看到少年白纱下的面容,更不曾问过少年姓甚名谁,身出何族。只当是回到那片桃林便能践行口头约定,谁知道竟会有再也回不去的时候。也不知道那少年还是否在桃林中等她,等她唱一曲世间最美的歌声。
庄朝沉默的听完了凤彩儿的故事,“那姐姐现在已经知道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美的了吗?”
凤彩儿长叹一声,“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很难取舍判断。不过这些年教授孩子,即便在歌曲上没有什么进步,心情倒是非常不错。就是想着如果真的能再次回到秘境,就告诉他我唱不来最美的歌声,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庄朝站起身来,“还有两分钟就要下课了,以后姐姐要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找我帮忙。教音乐挺好的”,庄朝指了指睡在座位上的学生,“我相信这些同学在睡梦中听到的,一定是他们认为最好听的歌声。”
凤彩儿笑着点点头,“谢谢你今天听我讲这么多,小时候你又倔又拧的,难为现在成了这么个温和细腻的小帅哥。流落异乡终归是不好受,现在又有了这样的流言,你之前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别的我其实也不太懂,但是记得保护好自己。”
庄朝一一应下,看着随下课铃响起,坐在座位上的同学们舒展身体,似乎都做了一个好梦。办公室的音乐老师也伸个懒腰,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堂课。
他眼前的人像砰然散去,重新化为一个蓝色的光点。这光点飘飘荡荡,隐入教室角落的老式钢琴里。
那承诺太久,久到听歌人遥不可及,唱歌人化为一缕执念,连何时丧了性命都记不得了。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