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日复一日,在昭耀宫的红墙绿瓦上奔走。
转眼陶晚凉六岁,到了开蒙的年纪。
公主们开学也要去国子监,但不与其他皇子同在一室学习,课业也相对松散,陶晚凉在后宫中玩腻了,第一天去上课时,对国子监里一切都感到新鲜。
昭耀民风开放,不只是皇嗣及其伴读,国子监还招收其他高门子弟,以及各地选拔上来的优秀学子,夫子因材施教,为昭耀培育新鲜的血液人才,因此休课期间,偌大庭院中人声喧闹。
光鲜少年们三两聚在一起,或沿湖而行,或于松下落座,谈诗论道,倒也热闹。
而这些贵族小团体中,以太子身边聚拢的人最多。
皇子只要未满十六岁就要一直到国子监学习课业,昭耀还健在的三个皇子都有太傅单独教导,只不过随着年岁增长,高武帝会指给他们一些差事出去历练,便不能日日都来了。
今日太子陶凌风出现在国子监中,引起不小骚动,有不少眼尖的高门子弟一见他,便恭敬地上前打招呼,恭维夸赞声络绎不绝,太子身边的人越聚越多。
十二岁小少年身着明黄储君华服,意气风发,在一群朝气蓬勃的未来栋梁中格外显眼,陶凌风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等他以后接任父皇的皇位,这些少年可能也会成为朝上之臣,跪拜于他脚下。
他眯眼扫视庭院内,本来是想要确认大哥是否也在,却没想到看到个眼熟的小身影。眼神一顿,陶凌风挥退人群走过去,确认那个扒在皇子读书的大成殿朱门边,抻着脖子往殿内不断张望的豆丁小贼,正是他三妹温阳。
他从后面揪了一把她毛茸茸的发辫,满意地看到小姑娘捂着脑袋回头,便捏着她的圆脸蛋逗弄她:“小温阳也想读书?去去去,回去和夫子学绣花去,小女娃在大成殿凑什么热闹。”
太子二哥虽然不若大哥那般讨厌,但是傲慢自负,不可一世,每次见到陶晚凉都要捉弄一翻,让她喜欢不起来。
小姑娘揉着头发狠狠瞪了他一眼。
太子没把小孩儿的愤懑放在心上,他启步跨过门槛,想要查看温阳到底在看什么。
屋内不断传来戒尺的挥落与拍打声,似乎是太傅正在惩戒什么人,陶凌风连忙仔细看去,却看到受罚的人正是大皇子身边伴读傅南艺,原来大哥也在。
不过伴读受罚,多半是因为皇子做了错事,背上监护不力的锅。陶凌风预感到一定是大皇子行为有差错,略微思索,整理衣袍迈步进殿。身后太监唱喏“太子驾到”,果然吸引了屋内老少的眼球。
太子阔步走到太傅面前,款款行礼。
只见太傅满面怒意,训诫被打断,但见来人是陶凌风,倒没有训斥什么,向太子问了礼后,又沉脸继续挥打戒尺,眼看傅南艺的手掌通红肿胀,还是打满足足三十尺,才怒声呵斥大皇子:
“大殿下今已十四,难道仍不懂尊师重道之礼?老夫与你讲授拥仁治民,你于众学子面前当庭与老夫争论,可还将老夫放在眼里?!”
而陶凌寒并无悔过之意,朗声回道:
“庶民愚钝,只有以厉法约束,才能保我国势稳健,父皇也如此以为,我又有何错?太傅妇人之仁,恕我难以认同。”
老太傅大概没被人这般当面怼过,气得吹胡子瞪眼,广袖一甩,怒气冲冲走掉了。
大哥年岁增长,行事愈发张狂,盛气凌人,这次将太傅气走,父皇知道怕是不会给他好脸,太子在一旁幸灾乐祸。
陶凌寒侧首向太子递去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这蠢弟,明明愚不可及,却总要是在他面前碍眼。
陶凌寒最了解父皇,高武帝一生战马峥嵘,治军已久,崇尚法家之道,今日与太傅这番争论若被他听说,只会显示出自己与父皇治国方论有多相近,让他更喜欢自己。
陶凌寒是故意的,而这蠢弟还看不出来。
太子却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更加放肆,正巧门外有不少惯会见风使舵的拥护者,便走出去招呼大家,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翻大皇子将太傅气走的经过,好让其他人也找个乐子。
也就只有这些跟他母亲从后宫学来的不入流手段,陶凌寒轻蔑笑笑,报臂好整以暇,示意傅南艺跟他出去。
高门子弟们智商两极分化严重,除了只会随声附和的庸才,还有不少懂得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精,闹出这番热闹事,庭院中不少家里拥护大皇子一派的少年也簇拥到他身边,安慰询问。
没人再关注傅南艺,他错步落在众人身后,走到湖边,想用凉爽湖水,缓和手心不断传来的灼热和胀痛感。
忽然身边蹲下个小东西。
他回头看看小不点,见陶晚凉抽着小手蹲在他旁边,小圆眼紧紧盯住他放在湖中的手掌。
傅南艺唇角挂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湖边柳树下,阴凉正好,微风吹拂而过,深碧湖水在阳光下泛起阵阵光波,远处白玉石桥上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显得此处更为安逸。
一大一小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微凉湖水终于驱散不少手掌心里的肿痛感,虽然还是不能正常握拳,但对傅南艺来说不是什么大伤,他将手臂收回,随意甩落上面的水珠。
旁边递来一条小手帕。
傅南艺转头,见陶晚凉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莫名执着地很。他微叹口气,然后接过手帕,轻轻擦拭掌心,低声说了句:
“谢三公主殿下。”
打从去年给他送药开始,陶晚凉便时常在大皇子和傅皇贵妃的寝宫附近转悠,黄天不负有心娃,一个月里她总能见到傅南艺一两次,但是每次见他,他不是正在挨罚,就是在去受罚的路上,身上总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后来她干脆让山影给她绣了个小口袋,整日挂在身上,里面装着药瓶和每天都更换的小零嘴,还有她喜欢的小玩意,如果能遇见傅南艺,就全掏出来送给他。
陶晚凉认为,她应该算和傅南艺成为好朋友了吧。
朋友之间有好东西,自然要齐分享,共欢畅。
虽然傅南艺依旧是一副话不多的沉默样子,每次见她开口三句也不过是问安、感谢、拜别,但是他的眼神却不再是一滩腐朽死水。
最起码看着她时,就像国子监这被风拂过的湖水,偶尔还会起波纹。
没变成石头,真好。
傅南艺擦干手掌,略微停顿了一下,没有将小手帕还给陶晚凉,仔细折叠起来放进袍内,对小公主说:“这帕子污了,奴才回去洗干净,再还给殿下。”
陶晚凉挥挥小手,大方示意送给他了。
随后又在小布袋里掏半天,想把今天份的小宝(垃)贝(圾)送给他。
今天这个确实是宝贝,高武帝上月赏给卫贵妃一块上品和田玉,除了制成头钗和玉镯,卫贵妃还差宫内巧匠打磨出四颗枣核大的珠子,细细雕刻了精巧的“福喜安乐”镂空字纹,用红绳系在陶晚凉幼细的脖颈上,祈祷她平安。
陶晚凉很喜欢,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想法,她将珠子上“福”和“喜”那两颗拆下来,用一样的红绳穿好,想要分享给好伙伴。
发现陶晚凉开始掏口袋,傅南艺本来以为还是同以前一样,是石头、木偶、头绳那种小女娃喜欢的物件,不管这次是什么,他也会仔细收好,毕竟都是这小东西送给他的。
然而终看见是红线穿过的两颗白玉珠,傅南艺在大皇子身边服侍已久,一落眼便知道这东西贵重几何,上面“福”“喜”两字,大概与他这辈子都无缘。
所以他没有去接。
陶晚凉依旧坚持,把珠子向他那边送了送,红色锦绳在微风中晃动,白玉红绳衬得她的小手更加粉嫩柔软,固执地偏要把这两个字送到他身边。
冰冷麻木的心脏微微跳动,带来苦涩又柔软的陌生感觉。
傅南艺垂下眼睫,认真盯住陶晚凉,低声告诉她:
“此物太过贵重,奴才不配,还请公主收好罢。”
送礼被拒了!
陶晚凉幼小的心灵忍受不了这屈辱,她撅着嘴站起来,酝酿一下,一个兔子蹬腿直接飞扑到傅南艺怀里。
半大少年瞬间瞪大双眼,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立即伸手接住她,随即慌张得连手指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这小东西娇嫩得像朵花,他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
少年身体僵直,这是个不舒服的怀抱,和水色山影柔软的胸脯比不了,更别提母亲了,陶晚凉不自在扭动身体,终于找到一个还算舒服的位置,伸手拉住怀抱者的衣领。
傅南艺瞳孔微缩,彻底呆住了。
感受到胸前微小拉拽的力道,他顺从地低下头颅,墨黑发丝滑落肩头,将脆弱脖颈露出来。
在低垂有限的视线里,傅南艺看到三公主垫着脚,伸出短小手臂,将他的脖子堪堪环住,随后脖颈前传来温凉触感,是那两颗和田玉珠。
为了能看清后面,好系上绳结,陶晚凉还在使劲儿垫脚,又把他脑袋往下按,傅南艺鼻翼间全是小东西身上蜜糖桂花味的奶香。
太甜了。
他感觉呼吸都腻得发颤。
陶晚凉在他脖子后一通鼓捣,成功将红绳系成个死疙瘩,是绝对不会掉了。她撤回身板,从他怀里跳出来,又拍拍手掌,打量着少年衣领前两颗白玉珠,黑发白玉红绳,再加上他苍白的肤色,还怪好看的。
她满意得连圆眼都眯起来。
陶晚凉将自己的两颗珠子也从衣领里翻出,扯着给他看:
“福喜安乐,我们一人一半。”
傅南艺下意识抬起手抚摸陶晚凉送给他的“礼物”,眼神颤抖,薄唇微动,万千温流涌入心间,把什么冲洗得斑驳剥落,又滋润着什么茂盛生长。
最后,对这个小小的身影,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自愿跪拜在地,哑着嗓子说:
“奴才谢公主隆恩。”
“惟愿公主,康乐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废物!二更只码完一半,明天放吧。。。
大宝贝们端午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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