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我答应过的,要写这个。 莫墨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客户了。
那是中吴西北边的一家服装厂,九月还差两天的时候找到了小莫子,说是新厂房的食堂刚竣工,万事俱备,唯独少五台售饭机。
他们采购经理找到小莫子的时候,一个电话轰过来,语气中都透着万分急切:“是莫工吗?”
别人对小莫子的称呼,会随着他倒出去的货的性质不同而改变,卖一些衣服袜子别人会叫他“莫总”,一旦涉及到一点有技术的电子产品,就会变成“莫工”。
这是个陌生的电话,一时之间摸不清对方路数,莫墨问:“您有什么事?”
做生意,开门见山永远是最稳妥的选择。
“是我啊,老赵!去年你给我们厂装了三台售饭机,你还记得吗?”
一说到售饭机,莫墨才有了印象。他一般不倒这种东西,因为涉及到“调试”,“维修”,这种东西卖价高,利润却低。去年有段时间自己心血来潮,觉得总倒腾“衣服袜子”不是一件上档次的活,需要有一点“技术门槛”才显出能力。于是那段时间弄了许多门禁卡,售饭机,甚至超市娃娃机去卖。
售饭机他只卖过一次,就是这家厂。
那时候小莫子自己也不懂售饭机的原理,但稀里糊涂地就把这事儿答应了下来。先是从深圳买了设备,然后熬了两个夜,在网上翻各种说明书和线路图,才把这活给应付过去。
现在又找到了自己,莫墨不禁一阵头痛:他实在不想再去把复杂的原理图学习一遍了。
“莫工,去年那种售饭机还有吗?”对面的老赵很急,“我们厂里开了新食堂,又需要五台!我特地找你,来照顾你生意的!”
“抱歉---我已经不做这个产品了---”莫墨想了想还是算了,捣糨糊这种事不能多干,“您可以在网上买到差不多的东西---”
“买过了,没用!”老赵听到小莫子推辞,立刻就显得更急了,“连不到原本的系统里,你帮帮忙----”
小莫子听了哑然失笑:明明自己偷偷买过了,还说什么“照顾你生意”。
莫墨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他觉得再不答应就是自己理亏了,最初的售饭机是自己卖给人家的,现在人家要再增加几台,别的产品又接入不了;如果自己放手不做,倒是把别人给坑了。
但说实话:售饭机这种东西实在没卖头!
一台两三千,只赚两三百,还要去研究,去调试,去接线,去联网----
五台售饭机,小莫子买了一万多,又花了两天的时间去给他弄好;谁成想完事之后,“老赵”不付钱了!
问他,他总是拖。今天说老板不在,明天说会计不在,再后来干脆电话都不接了。
小莫子去他们厂找他也没用,这时候见他一面就堪比登天了,见到之后甚至撂话“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嘛,又不会少你的,你急什么”。
莫墨这下真急了。
他一年挣不了几个钱,每个月算算吃喝,算算油钱,有时候还亏。
就在他心里想着要不要去法院起诉的时候,舅舅给他打了电话:“喂,莫墨?”
这是一个远房舅舅,之前一直不怎么联系,突然打电话给他,小莫子心里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是,舅。”
“我微信上发了个女孩子照片给你,你看看!”
这种事莫墨没法拒绝,一旦拒绝了,后遗症会立刻发作。
比如舅舅会立刻打电话给他父母,说自己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父母就会立刻打电话给他,问他是怎么想的,到底还想不想成家;然后爷爷奶奶再打电话给他,奶奶会说“墨啊,我今年八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能不能看到你结婚了”;再然后姑父就会打电话给他“莫墨,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同性恋---”,这并不是开玩笑,今年过年的时候,姑父已经偷偷问过他一次了。
“啊,我还没来得及看---”
“现在就看!”
莫墨无可奈何,打开微信,看见了一个姑娘的照片。
居然是证件照,可以想象这个姑娘对自己的颜值有多么地自信!
不过长得确实不错,白,瓜子脸,眼睛也很大。
“喜不喜欢?”舅舅问他。
“啊?”
“你喜不喜欢?”
“这----我都不认识,谈什么喜不喜欢----”
“看照片还不知道吗?漂不漂亮看不出来?觉得漂亮那就是喜欢嘛!”
莫墨没有办法适应这种逻辑,但同时也没有办法去反驳这种逻辑。
“我---我不知道。”
“那就去见个面吧!我给你约地方!”
说完舅舅就撂了电话,五分钟后就把时间地点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居然就在今晚,居然还有半个小时他就要到达!
莫墨把脑中的“售饭机”问题抛除,因为实在没有时间再去想了。
他匆忙地回家,刷了个牙,洗了个澡,吹了吹头发,又从衣柜里挑了件衬衫换上,开着小破车,去往这个距离五公里的咖啡馆。
小莫子相亲永远都会穿“带领子”的衣服,他认为穿一件“不带领子”的衣服去相亲是对对方的不尊重。
差一点点迟到。
到的时候,女方已经到了。实在是因为这咖啡馆没有生意,所以莫墨一进门就看见了她,跟照片有八分像,那两分比照片更好看。
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整件裙子上雕饰着纹路,倒也不那么素。化了妆,很淡却很精致。
她首先站起来跟莫墨招手:“莫墨,在这里。”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是莫墨的第一个想法。
但是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莫墨的第二个想法。
小莫子努力让自己显得匆忙,走到她面前一脸不好意思:“抱歉,迟到了。”
“没事,是我早到了!”
姑娘很热情,这是很难得的。
以前莫墨相亲,大概率遇到的都是些矜持的女孩儿,话题总是由他开头,再由他结束。
“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莫墨说。
“江红,江河的江,红色的红。”姑娘一边说一边在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自己的名字,“很俗的名字,对不对?”
“日出江花红胜火,不俗。”莫墨说,他突然对眼前的这个姑娘很有好感。
“对,就是这句诗,我出生的时候我爸按照这句诗给我取的名字。”江红笑道,“那时候我爸想要一个男孩儿,如果是男孩儿,就不能取这个名字了。”
小莫子抿嘴微笑,他在想:我要不要抖一回机灵?
这时候服务生却刚好走来:“先生,要喝点什么?”
“摩卡,谢谢。”
服务生弯腰走后,莫墨终于还是决定赌一把,遂抬头道:“我猜,如果是个男孩儿,你爸会取名字叫江南。”
江红愣住了,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微张着嘴:“我弟弟叫江南----你怎么知道的?”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小莫子摆了摆手表示不用惊讶,“您父亲能用这句诗给你取名字,一定很喜欢这首诗,所以女孩儿叫江红,男孩儿大概率叫江南,我纯粹瞎猜的。”
江红刚刚还在笑,这下整张脸的笑却又止住了,静静盯着莫墨看,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先生,您的咖啡。”
直到服务生把咖啡上了,莫墨才有些不安的接过,开启了正式的话题:“我不是中吴人,但在中吴谋生,今年三十一岁,有在中吴定居的打算----”
“我跟你一样大。”江红突然打断了莫墨,这让他很措手不及。
更加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一句“我跟你一样大”,而不是“打算什么时候定居”。
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所以小莫子停了下来,看着她,等着她说。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怎么这么大了还没有对象?”江红问莫墨。
“我不也一样吗?”莫墨反问。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的,女人的青春比男人短多了。”江红似是毫不在意谈论这个话题,“不是说女人过了三十就不值钱了吗?”
这个路子莫墨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哪有女孩子一上来就自我贬低的?
他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回答的问题,所以过了脑子想了想,说:“这些都是人为定义的概念,随着时代和审美的不同而改变,所以最多只能算是看法,而不是规律。很多人会抱着这种看法,但不代表所有。”
“你呢?”
“我觉得男女平等。”
江红沉默片刻,说:“那我跟你说实话。”
“你刚刚都是骗我的?”小莫子笑了。
“不,是因为我出门前,我妈妈千叮铃万嘱咐,要我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对象,因为总是在挑剔-----”
“嗯。”
“但事实上不是如此。”
“嗯。”
“我---有过一段六年的恋爱----”
小莫子喝了一大口咖啡,再慢慢地咽,静静地看着她,表示自己不会问问题。
他依旧认为自己没法问,说不说都是由对方决定的。
“刚毕业的时候,第一家公司,当时做商务,就谈了恋爱,对象是同事,公司的技术部经理。”江红既然决定把这个故事开了头,就没有中途结束的打算,“你很聪明,心里应该已经推算出来了----”
小莫子咽下咖啡,苦笑着点头。
“对,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问题。”江红说,“大学毕业二十四岁,第一家公司,认识到谈恋爱,怎么也有半年。然后谈了六年,就起码到三十岁了。不错,刚刚分手,不久。”
小莫子点头,沉默,还是不问。
“其实去年就已经订婚了,差一点点,就拿结婚证了,如果是那样,我就算是离异状态了,还好没有,哈哈。”江红托着下巴笑,但这笑容仅仅维持了两秒就再次凋落,“就算谈了六年又怎么样呢,对吧?谈了六年,一起去了好多地方,大半个中国都有了。六年里没吵过架,现在想起来都是快乐。就因为一件小事,分了。分了之后我已经三十一了,我还是要找人结婚,另一个人,这事儿还是要解决,对吧?”
莫墨沉默,点头。
“我其实是第一次相亲,我妈出门前叮嘱了我好多遍,不能说之前订婚的事儿,我都答应我妈了,但还是说了。”江红又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主动说吗?”
莫墨依旧不说话。
“因为你太聪明了!”江红哈哈一笑,“我觉得不可能瞒过你的。如果成不了,没必要瞒;如果能谈,瞒不住。”
莫墨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终于说话了:“挺难的吧?”
“你说什么?”
“相亲。”
这下轮到江红沉默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莫墨试探着问。
“好。”
“我小时候,是跟我表哥一起长大的,这事儿发生在我们十岁的时候。”小莫子说。
江红瞪大了眼睛:她以为莫墨所说的故事,是情感的经历,没想到一下子扯到童年去了!这是什么套路?
“我跟我表哥一样大,十岁上四年级。”小莫子继续说,“我家乡算是一个,苏北小镇。半是城镇半是农村,出了镇走几百米就是乡下了。就有一天周末,我和表哥,还有其他的几个小伙伴,相约着出去野炊。但还没行动,计划就败露了,我俩的妈妈们,坚决反对我们出去,因为这不仅仅是出去瞎玩,而且是玩火。”
江红没有打断莫墨,认真听。
“然后我俩就又哭又闹,满地打滚,撒泼着要去。我妈没辙,表哥的妈妈却想出一个办法。她突然说,你们野炊,准备工具了吗?我和表哥愣了,问要什么工具。表哥的妈妈说,要锅,要铲子,要挖坑的工具,要米,要菜,要肉,要一大堆东西呢。我妈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计划,迎合着说,家里这些东西都有,你们要拿吗?我和表哥立刻说要,然后她俩就给我们准备东西。一大袋米,她们说没有这么多米不够那么多人吃。五斤猪肉,三大袋香肠,还有青菜。最后把一大罐油都塞给了我们。”
江红听着不禁笑了起来。
“我和表哥就去拿,但那简直是扯淡。”莫墨笑道,“光米就有二十斤,现在想想我们妈妈为了不让我们去也是想尽办法了。米,油,锄头,铲子,锅碗瓢盆,加起来怕是有五十斤,我跟哥哥根本就拿不动。我跟表哥拖着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看着那堆东西,束手无策。这时候我妈妈又说了,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把小伙伴们喊到家里来,她做给我们吃,在家里野炊;二就是我们拖着这堆锅碗瓢盆去。”
“你妈妈很聪明。”江红说。
“对,很聪明。”莫墨说,“这时候我和我表哥也出现了分歧,我表哥觉得妈妈说得对,还不如把小伙伴们都叫到家里来呢!”
“你不会扛着那些东西去了吧?!”江红惊讶地问。
“当然不可能,我根本就背不动!”小莫子笑道,“我的意思是,这些油啊米啊锄头啊,统统不要,我直接空着人去。”
“可是---”
“没有可是,野炊只是一个天真的想法,跟大家在一起玩才是目的。”莫墨说,“我表哥那天在家里享受了一顿美餐,而我被妈妈臭骂了一顿,但也如愿跑了出去,跟小伙伴们玩了一下午,都有得失。”
江红皱眉,想了想:“我还是不懂----”
“没有人能背着几十斤的柴米油盐还往前跑,不是吗?”小莫子反问,“要么把这些东西做成饭菜美餐一顿,要么就丢下所有,继续前行。”
江红抿了口咖啡,微笑,良久后才说:“我果然还是不喜欢你这种人。”
“漂亮。”小莫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