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工作,总是骤然式的忙碌。
苏醒有时候会觉得放假是一把双刃剑。工作里的任务总量是不变的,那么由于放假形成的空缺就总需要假期前后的忙碌来填补。
所以这一段时间,她忙得四脚朝天。
比苏醒还要更加忙碌的是夏媛媛,将要面临结婚的她,跟老莫在中吴的城北看中了一套精装的新房。当一个情深的伴侣和一套精致的新房同时放在你面前时,生活就好像是一辆踩下了油门的汽车,开始变得动力十足起来。
苏醒曾经半是调侃半是自嘲地说:“你赚钱是为了幸福的生活,我挣钱全都浪费在衣服和化妆品上了。”
本是恭维的话,夏媛媛却还是怼她:“衣服和化妆品同样是幸福生活的燃料,你总是自己没有什么就抱怨什么。要按照你这种说法,我这一要结婚,日子就紧巴巴的了,没有钱再去买化妆品了,我还要嫉妒你呢!”
苏醒觉得夏媛媛说的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儿不对。
早上十点,夏媛媛出了办公室去找客户对账要款了,以往这种既得罪人又影响心情,跟“淑女形象”毫不搭边的事情,媛媛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但现在却接受得欣欣然,不得不让苏醒感叹她真的打了鸡血。
苏醒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跟着一堆报表较劲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抬头,小莫子。
上一次见莫墨还是过年假期期间,在中吴的一个早茶馆。当时苏醒跟他定了一个十天之约,结果俩人谁也没用。
小莫子过了个年精神了一些,滴溜溜的大眼睛更显灵动,但也正因为如此,浑身还是透着一股浪迹江湖的红尘气。苏醒有时候会想,小莫子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应该表现出一种出世的淡泊吗?为什么江湖气这么浓?
“来找我的,还是找夏媛媛的?”苏醒笑着问他。
“不找你!”小莫子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牛皮纸袋子,在苏醒眼前晃了晃,“我给媛媛送点东西,她人呢?”
“出门要账去了。”苏醒说,“要不你坐会儿,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也行,蹭顿饭,下午正好去相亲。”莫墨在媛媛的位子上坐下。
苏醒立马把椅子转了过来:“你下午要去相亲?”
“嗯哼。”
“你也相了不少了吧?”
“你想说什么?”莫墨听出她的问话里掺着一丝轻蔑。
“你这样的,怕是难了。”
“啊哈?我是哪样的?”
“高不成低不就呗。”苏醒意识到对话变得越来越紧绷,突然一乐,“好的吧,看不上你;一般人呢,怕是你自己又不顺心。”
莫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欲言又止。苏醒紧紧地盯着他,她倒是很想在小莫子的嘴里听到什么答案。
小莫子把那牛皮袋子放在桌上,坐直了身子,又托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认真思索了片刻,才道:“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听意。俞伯牙弹了一曲,钟子期说这是高山;俞伯牙又弹了一曲,钟子期说这是流水----”
“你能弹出俞伯牙的曲子?”苏醒不听他说完就问。
“俞伯牙弹的曲子很好听吗?”莫墨反问她。
“那当然。”
“你听过?”
苏醒沉默,她觉得小莫子是被自己伤了自尊,在抬杠。
“我不会弹琴,要让我弹,我也是瞎弹。”莫墨接着说,“但是我瞎弹一个调子,我突然觉得这个调子说的是高山,别人都说,你弹得一塌糊涂,我自己也承认,我弹得一塌糊涂。但这时候突然有个人对我说,你弹的是高山!你说,这是什么感觉?”
苏醒不说话。
“俞伯牙或许音乐造诣真的很高吧,弹出来的曲子也真的很好听。”莫墨说,“但为什么我们不能假设一下呢?假设俞伯牙弹得一塌糊涂,在真正的音乐大师耳朵里完全不入流,根本谈不上什么意境。但钟子期却说这是高山,这是流水。再假设钟子期就是个农民,完全不懂音律,他听不懂这世上任何一首有名的曲子,却偏偏听懂了俞伯牙弹的东西。这样一来,故事是不是更美?”
苏醒听懂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包括现在遇到的所有迷茫,小莫子都能给出一个精彩的答案。
“可是,钟子期是那么好找的?”苏醒懂了也要跟他抬一回杠,“我觉得还是颜值相貌,家庭条件更加靠谱一点。”
“说得对!”莫墨回答得很干脆,丝毫没有争论的意思,“但是,你如果考虑了这些,就不要再去想钟子期了;相反,你如果一心想要找钟子期,也就不要再去评判综合指数。”
“我不信。”苏醒说,“我就是两个都要。”
“鱼混着熊掌一起吃,能吃出啥滋味呢?”小莫子揶揄了一句。
门突然被推开,夏媛媛看见莫墨,一愣:“你怎么来了?”
小莫子起身,拍了拍牛皮袋:“给你带来了!”
“天呐!”夏媛媛狂奔上前,一把翻开牛皮袋,袋口冲下一倒,咕噜咕噜地蹦出五扎百元大钞,“不就跟你借五万块钱嘛!你转账给我不就得了,用得着带五万现金给我?你脑袋被驴踢了?”
“这样不是充满了仪式感嘛!”莫墨嘿嘿笑。
“难怪你找不到媳妇儿,你的仪式感实在是用错了地方!”夏媛媛骂道,“我还要去存,你真的是----存心的!”
苏醒也怔了怔,瞪着眼睛看着莫墨:“你都穷成这样了,还有钱借给别人?”
“这是我全部身家了。”莫墨解释道。
“全部身家借人?”苏醒反问。
“这世道,越穷的人越大方。”小莫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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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婚姻介绍所。
苏醒进来的时候,红娘就热情地拉过她:“哎哟哟,你终于来了,约了你这么多回,我还以为你已经找到男朋友,不需要我们了呢!”
苏醒听出了言语里的讽刺,这介绍所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着她,自己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进去吧!”红娘推了推她,又小声道,“小伙子还不错,你先看看。”
苏醒再一次听出了潜台词,红娘一般说还不错,其实就是一般人;但凡稍微有点好的,她们都会极尽夸赞某些特长。比如收入高的会说经济条件优越;长得好的会说帅得不行了;哪怕体格好,也会说生龙活虎,特别精神。
还不错的意思就是,见见无妨,说不定看对眼了呢?
苏醒笑而不语,推开了小房间的门,看到了眼前的男人。
小房间还是一丝不变,局促的环境却点缀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挂件,盆栽。中间放了一张小方桌,一边一个软绵绵的沙发凳,桌子上一边一杯绿茶。
“你好。”男人看到苏醒,立刻站了起来,热情,却也不过分。
果然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而已;身体削瘦,脸却有点圆。戴了副没有特色的眼镜,梳着一个三七开的小分头,完全属于那种扔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一类人。
“你好!”苏醒局促地寒暄,又主动坐下。
多日不相亲,苏醒这一次居然升起了一丝紧张,有点奇怪。
“我叫万勇,三十岁。”男人一坐下,就开始介绍自己,“在一家集团公司上班。”
“苏醒,会计。”苏醒的介绍则要简短得多。
“您是毕业后一直做会计的吗?”万勇喝了口茶,问道。
苏醒一个愣神: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或者,有什么意义?
“对啊,我大学就学的会计。”
“有会计证的那种?”
“当然!”苏醒无语,这是相亲还是面试,“万先生在公司做hr?”
“啊?不是。”万勇一呆,听懂了苏醒的揶揄,无奈地笑道,“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我第一次相亲----有些问题,是工作习惯---”
“您是什么岗位呢?”苏醒还是不理解,“不是hr,为什么会对会计证啊什么的感兴趣。”
“我在我们公司监管部门---”万勇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了。
“监管会计证?”
“不,不是----是什么都监管----产品质量,人员违纪的行为---”万勇明白了自己糟糕的第一印象,索性解释道,“比如,前些天我们公司新进一个员工,也是会计。但是上岗之后,公司会计部门却发现这个人业务能力很差,有些常识性的问题完全是个门外汉,然后就上提到意见箱。我就负责处理这些意见,找那个会计来谈话,了解情况---所以,嗯----我下午刚找过他谈话,我初次相亲也很紧张---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苏醒听傻了,还有这种工种?她怎么没听过?还是说自己的公司太小,所以这方面有所短缺?
“后来呢?”苏醒不禁问。
“啊?”
“那个会计!”
“我找他谈了话,后来他主动承认,自己会计证是买的,他只是临时报了一个班,短时间培训了半个月而已。”
“开除了?”苏醒好奇地问。
“不知道。”万勇摇头,“我只是调查情况,然后写报告,具体怎么处罚,是公司领导的事儿。”
“好有意思的工作。”苏醒突然很羡慕,这种工作也太爽了吧?简直大权在握啊,“你说,你们公司有一个部门都在干这事儿?监管部门?很多人?”
万勇皱皱眉,他不明白眼前这个相亲的姑娘前一秒还因为自己糟糕的开场白态度冷淡,怎么突然对自己工作这么热情了:“人最多的时候,有七八个人,但是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为什么?”苏醒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多有意思的工作啊!”
“有一部分是因为受贿,还有一部分是觉得压力太大,自己不干了。”万勇说。
“受贿?”
“嗯!”万勇说,“调查到某个采购吃回扣,然后就有监管员隐瞒事实,甚至后来还跟那采购瓜分回扣,就被开除了。这种现象很多,所以也走了很多人。”
苏醒听懂了,却对这工作更感兴趣了:“这个我能理解,你说的那个压力很大又是什么情况呢?”
万勇自嘲地笑笑:“工资又不高,整天面对的又是些丑恶的事情,压力很大不是很正常么?”
苏醒缓缓地倚在椅子上,皱眉:“这个,算是什么压力?”
万勇沉默,看着苏醒的眼神突然有些漠然,无言了约有十秒,喝了口茶,说:“我给你讲一件事儿。”
“嗯!”
“半年前,我们突然在意见箱里接到一封长信,没有落款。”万勇说,“写信的人,自称是公司的新员工,一个二十二岁,来自农村的小姑娘。她说她第一天上班,下班后,跟公司申请员工宿舍,这本是公司福利之一,副总签个字就行了。但那个小姑娘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福利,她没地儿住啊,结果当天副总就主动找到她,说是员工宿舍住满了,暂时没法给她安排,要等几天。还说,如果她愿意,可以暂时住到自己家,他自己家就一个人住,有空房。小姑娘就去了,带着行李,住到了副总家里。当天晚上,据她所说,被副总性侵,第二天,给我们写了这封信。”
苏醒微张着嘴,见万勇停止了诉说,立刻就问:“后来呢?”
“没有落款,没有姓名,没有联系方式,公司员工几千人,每天新来的就有几十个。”万勇沉着声音,“这件事,我当时是和另一个同事,那个同事叫林海,一起看到的这封信。完全就是没头苍蝇,无从下手。按理说,这种没有落款的情况,我们可以不做回应。但我和林海一起把信收了起来,然后约定,一起去偷偷调查,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们首先查了这两天新来的女员工,一共四五十个,又根据年龄排查,符合条件的也有二十个。然后又查有多少个不在没有在公司宿舍住宿,结果还剩下八个。又在这八个人里,查有几个是本地的,刨除在外,还剩三个。然后又去监控室,查监控。查那天晚上,副总的车。果然看到晚上六点的时候,一个女员工,拖着行李,上了副总的车。这一番调查,花费了我和林海两天的时间,有很多调查都是违反公司规定的,被人知道就要卷铺盖走人。”
“你们找到那个女员工了?”
“找到了。”万勇说,“我想立刻叫她过来谈话,林海却说不可以。他很缜密,趁着中午,员工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找到那个女员工,请她到了询问办公室。我们俩都做了很久了,很注重提问的方式,首先问她有没有写信给我们,她沉默;又问她信里面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她还是沉默。林海说,报警吧。她突然就开始否认,否认自己写过信,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我们找到了监控资料,起码可以证实她的确上了副总的车子。她哭了,伏在桌子上哭。林海又说,我们可以悄悄地报警,一切调查都悄悄进行,不会让她在公司别人面前抛头露面。女员工还是哭,哭着说自己不知道,信不是自己写的。这时候林海发火了,拿出那封信说字迹不会骗人,但无济于事。最后林海几乎是在哀求她报警,我们一起等她的回答。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夺过那封信,当着我们的面,夺门而出,我们来不及阻拦。第二天,那个女员工辞职了。第三天,林海辞职了。”
苏醒听得都呆住了。
“林海,就是在那种压力下辞职的。”万勇看着苏醒,“他走的那天晚上,拉我出来喝酒。喝醉了之后,他说,他受不了了,他要走了,以后再不干这个工作了。我说我也跟你一起走吧,他却又拒绝,他说,你不一样,你还能忍受。就这样,这个部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苏醒默默地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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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之后,红娘问她:“怎么样?”
苏醒反问:“他是第一次相亲?”
“对!”红娘说,“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谈?第一次,都紧张,你也别太介意。”
“以后你给人家介绍几个好的。”苏醒道,“我---不合适。”